离婚协议签完最后一笔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房产中介或者快递，看也没看就划开接听。
“苏晚女士吗？这里是市妇幼生殖中心。您之前在我们这里冷冻的胚胎，
提醒您尽快办理续费手续，或者做出处置决定。”我握着手机，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指尖还残留着签字的墨迹。“什么…冷冻胚胎？”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做过这个。”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系统记录没错的，苏晚，身份证尾号XXXX。去年七月，您丈夫沈知砚先生陪同，
在我们中心进行了一次IVF取卵，形成六枚优质胚胎，目前全部冷冻保存。按照规定，
超期不续费的话，中心有权……”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去年七月。
那正是沈知砚的“知远生物”A轮融资最关键的时候。也是他，突然变得异常“体贴”，
说心疼我工作太累身体亚健康，托关系找了最顶尖的生殖专家，
给我做了一次“全方位深度体检调理”。我记得那个私人医院环境极好，护士温柔得不像话，
流程却异常繁琐，抽了无数管血，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检查，最后还经历了一次全麻。
醒来时，沈知砚守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眼底有红血丝。“晚晚，辛苦了。”他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我当时误以为是心疼的沙哑，“医生说取了些卵泡液做分析，都是为了你好。
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们就生个孩子。”我那时满心甜蜜，以为那是他爱我的证明。原来。
是取卵。为了制造他冷冻库里，那六枚属于“沈知砚和苏晚”的胚胎样本。“女士？苏女士？
您在听吗？”电话里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来。“在。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续费。我马上来办手续。”挂了电话，
我抬眼看向坐在昂贵红木办公桌后的男人。沈知砚。我的丈夫。或者说，前夫。
就在五分钟前，我签下了他推过来的离婚协议。条件优渥得无可挑剔：市中心的大平层归我，
七位数的现金补偿，甚至还有他公司一点象征性的、但未来可能很值钱的股份。理由是，
性格不合，聚少离多。多么体面又常见的借口。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
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一如他处理任何一份商业文件。阳光透过落地窗，
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了层金边，斯文又冷峻。“手续办完了？”他抬腕看了看百达翡丽，
语气公式化，“下午我让陈秘书陪你去过户。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他大概以为，
我这通电话是房产中介打来的。我把手机屏幕按灭，轻轻放在那份墨迹未干的离婚协议上。
“沈知砚，”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像隔着银河，“去年七月，
在市妇幼生殖中心，你冷冻了我们六个胚胎。”空气瞬间凝固了。
沈知砚脸上那层完美的、商业化的平静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
快得几乎捕捉不到，迅速掠过他镜片后的眼睛。但也仅仅是一瞬。他身体向后，
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个典型的防御和掌控的姿态。“你知道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为什么？
”这三个字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握着手机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心脏被生生剜掉一块的钝痛。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
又像是在评估风险。“晚晚，”他终于开口，
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我熟悉的、曾让我沉溺的温和，此刻却只让我浑身发冷，
“这对你没有任何实质伤害。一次全麻取卵，以你的身体素质，恢复得很好。
现代生殖技术很成熟。”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像是在分析实验对象。
“我需要一个优质的、基因稳定的胚胎库。这对我的研究至关重要。
‘知远生物’的核心项目，是基因编辑和定制化胚胎筛选，目标是解决遗传病，
优化后代健康概率。你是最合适的母体基因提供者，健康，智商在线，无家族遗传病史。
”他微微向前倾身，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我们在一起五年，你的身体数据我最了解。
这比从陌生人中筛选高效、准确得多。这是为了科学，为了未来能造福更多人的技术突破。
晚晚，你能理解的对吗？这和你本人无关，只是最优化选择。”“最优化选择？
”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扎进耳膜。他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认同，
等待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理解并支持他那些“伟大”的事业。“所以，”我扯了扯嘴角，
大概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和我结婚，对我好，
就是为了合法地、方便地获取我这个‘最优化’的母体基因样本？
为了你这伟大的、造福人类的科学研究？”沈知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似乎对我用“样本”这个词感到不悦。“不是这样。”他否认，
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婚姻是婚姻，研究是研究。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只是恰好，你的基因条件非常符合项目需求，这是一个……双赢的结合。”“双赢？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得我头晕目眩，“沈知砚，你看着我。”他看着我。
“你计划过吗？用这些胚胎，让我给你生一个、或者几个符合你实验要求的‘优化’孩子？
还是说，这些胚胎本身，就是你实验台上的小白鼠？”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避开了我的直视。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心肺。我得到了答案。
“呵……”我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奢华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凄凉。
我猛地抓起桌上那份离婚协议。嘶啦——纸张在我手中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哀鸣，被撕成两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雪白的碎片纷纷扬扬，落在我和他之间的光洁地板上，
像一场提前举行的葬礼。沈知砚霍然起身，脸色终于变了，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静，
而是一种被打乱计划的阴沉。“苏晚！你冷静点！协议条件我们可以再谈！那六个冷冻胚胎，
如果你有生育需求，我们有优先使用权，这是写在协议补充条款里的！你现在撕了，
后续会很麻烦！”优先使用权？生育需求？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我的神经上，
碾磨着我的尊严。我止住笑，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直视着他，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沈知砚，你听好了。”“那些试管里的东西，是你冰冷实验的数据，
是我被欺骗、被利用的耻辱证明。”“它们每一滴培养液里，泡着的不是细胞，是我的悔，
我的恨。”“我苏晚，就算这辈子孤独终老，断子绝孙，也绝不会用我的子宫，
去孵化你实验室里的任何一个‘样本’！”“离婚，我离定了。但条件，我说了算。
”“还有，那六个胚胎，”我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吐出最后几个字，“我、不、要、了。
”说完，我抓起自己的包，挺直脊背，像一个走向刑场却拒绝低头的囚徒，转身大步离开。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孤绝的回响。身后，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沈知砚在看着我。那个曾经把我捧在手心，说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发现的科研大佬。
现在，我在他眼里，大概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毁坏他重要实验数据的失控变量。也好。
总好过当一件浑然不觉的实验器材。
走出他那栋象征着财富和地位、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办公大楼，
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巨大的茫然和虚脱感瞬间将我吞没。
刚才在办公室里强撑出来的那点气势，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五年。整整五年。
我像只愚蠢的飞蛾，一头扑进沈知砚用温柔和精英光环编织的网里，
以为找到了毕生的依靠和爱情。结果，那不过是他精密计算后，
为获取“优质基因样本”而搭建的恒温培养箱。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我拿出来，
屏幕上跳动着“林飒”的名字。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知道我今天来签离婚协议的人。
划开接听，林飒火急火燎的大嗓门立刻冲了出来：“晚晚！怎么样？签了吗？
那孙子没为难你吧？我跟你说，签了就赶紧撤！我在老地方给你点了压惊奶茶，全糖加波霸！
庆祝你脱离苦海，重获新生！快过来！”她噼里啪啦一堆话，像机关枪扫射，
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这声音像一根救命稻草，把我从溺毙的边缘猛地拽回水面。
我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签了。刚出来。这就过去。
”“好嘞！等你！速度！”挂了电话，我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报出那个和林飒混迹了无数个午后的咖啡馆地址时，我才有了一种重新踩到实地的感觉。
半个小时后，我推开那家熟悉的、飘着咖啡香和烘焙甜香的小店玻璃门。
林飒像个炮弹一样从角落的卡座里弹起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宝贝儿！
恭喜脱离苦海！拥抱自由！”她用力拍着我的背，力道大得能把我肺里的空气都拍出来。
这熟悉的、有点莽撞的热情，瞬间驱散了我周身包裹的寒气。
“轻点…飒飒…喘不过气了……”我哭笑不得地推她。她松开我，拉着我坐下，
把一杯插好吸管、挂着水珠的冰奶茶塞进我手里。“快喝！压压惊！全糖！快乐源泉！
”她自己也捧着一杯，咬着吸管，一双大眼睛在我脸上雷达似的扫射，“怎么样？
那王八蛋没耍花样吧？财产分割没坑你吧？他要是敢少给你一个子儿，
老娘明天就去他公司门口拉横幅！标题我都想好了，‘科研大佬黑心肝，骗婚骗卵当猪宰’！
保证让他分分钟上热搜！”我被她这惊世骇俗的标题震得差点呛到奶茶。“咳…咳咳…没，
没有。条件…给得挺足的。”我捧着冰凉的杯子，指尖的寒意和奶茶的甜腻交织在一起，
“房子，钱，还有一点他公司的股份。”林飒松了口气，又猛地凑近，压低声音，
神秘兮兮地问：“那他…没假惺惺地挽留？
没演什么‘我其实还爱你只是迫不得已’的苦情戏？我跟你说，这种搞科研的渣男，
脑子结构跟正常人不一样，特别擅长逻辑自洽，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挽留？苦情戏？
我眼前闪过沈知砚那张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
和他口中那些“双赢”、“最优化选择”、“造福人类”的冰冷词汇。
心口那块被挖空的地方，又开始细细密密地疼。我摇了摇头，吸了一大口奶茶，
让甜腻冰冷的液体充斥口腔，试图麻痹那尖锐的痛感。“没有。他…挺干脆的。”我顿了顿，
声音低了下去，“飒飒，我…发现了一件事。”“啥？”林飒立刻竖起耳朵。
我看着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慢慢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去年七月，
他说带我去做深度体检调理那次……根本不是体检。”我抬起眼，看向林飒震惊的眼睛，
“他瞒着我，给我做了取卵手术。在市妇幼，冷冻了六个胚胎。”林飒的表情，从震惊，
到迷惑，再到难以置信的暴怒，只用了零点几秒。
“我——操——他——妈——的——沈——知——砚——！！！”她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桌上的杯碟哐当作响，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这个畜生！**！科学怪胎！
他把你当什么了？！移动的器官培养皿吗？！还他妈冷冻胚胎？！
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把你切片放显微镜底下观察了？！我艹他祖宗十八代！！！
”林飒气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骂声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难听，
引得咖啡店的小哥都紧张地往这边看。我赶紧拉住她挥舞的手臂：“飒飒！小声点！
公共场合！”“公共场合怎么了？！我骂**还挑地方？！”林飒气得眼睛都红了，
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晚晚！这他妈是犯罪！是侵犯！是欺诈！告他！
必须告他！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坐牢！让他赔得倾家荡产！妈的！”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
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沈知砚撕碎。看着她为我如此愤怒，为我如此不值，我眼眶一热，
强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飒飒…没用的……”我哽咽着，
泪水滴进奶茶杯里，
的……那些胚胎……在法律上……是夫妻共同财产的一部分……”现实就是这么冰冷又荒谬。
在婚姻的框架内，丈夫带妻子去做“体检”，签了字，谁能证明妻子不知情？
谁能证明那不是“夫妻共同意愿”下的辅助生殖行为？林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瞬间僵住了。她张着嘴，看着我无声落泪的样子，满腔的怒火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憋得她眼眶也跟着红了。“操……”她低低地骂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猛地把我搂进怀里，“妈的！这他妈什么狗屁世道！什么狗屁法律！”她用力拍着我的背，
声音也哽咽了：“哭！晚晚！使劲哭！哭出来！为这种畜生哭不丢人！
哭完了咱就彻底忘了这坨狗屎！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
以后姐给你找一打！个个比他强！让他抱着他的破试管当一辈子和尚去！
”我在她带着奶茶香和淡淡香水味的怀抱里，像个迷路的孩子，
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委屈的港湾，放声大哭。哭我五年的真心喂了狗。
哭我被当成实验品的屈辱。哭这操蛋又无力的现实。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
掩盖了我压抑又绝望的哭声。那天下午，我抱着那杯全糖加波霸的奶茶，
在林飒絮絮叨叨、插科打诨的陪伴下，哭了很久，也说了很多。
把那些曾经以为是甜蜜、如今想来全是算计的细节，一点点撕开，暴露在阳光下。
我说沈知砚当初追我，追得多么用心又克制，像在攻克一个精密的科研课题。
他说我逻辑清晰，思维独立，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他说我的眼睛像藏着宇宙的奥秘。原来，他看中的，是我体检报告上那些优秀的指标，
是我家族谱系里干净的遗传病史记录。我说他婚后总是不经意地引导我的饮食作息，
精确到卡路里和睡眠时间，美其名曰为我的健康负责。原来，
是在优化他的“母体样本”环境。我说他实验室里那些贴着复杂标签的瓶瓶罐罐，
总让我觉得冰冷又遥远，他却兴致勃勃地给我讲那些拗口的基因序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