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夫君都是出名的犟种,每次吵架谁也不肯低头。最后一次吵完我回了娘家,
却意外没了性命。此前我让人给他捎去消息和离,半日后我就后悔了。已是来不及。
魂魄飘在空中时,我看到沈之池中了状元。我的养父母也来贺喜。沈之池问及我时,
扬起了头:「如今我中了状元,她也该满意了,竟还不出现,是想让我去请她吗?」
养父母明知我已死,却道:「蔓儿这次铁了心要和离。贤婿要娶的本就是我的大女儿裴姝,
如今你与曼儿和离,娶了她也是双喜临门。」长姐也羞赧地低下头去:「沈郎,
你本就该娶我的。」沈之池面色未变,高声道了句「好」。眼神却暗了下去。
1和沈之池有婚约的是我长姐。他家却破落得极快,家徒四壁。
养父母不忍心让长姐嫁过去受罪,在沈之池上门时称长姐身体抱恙,将我塞了出去。
我和沈之池成亲的时候,连套像样的喜服都没有。他想娶的人是长姐,不是我,
成亲要的东西也疲于准备。用旁人的话来说,纵是寒酸至极的家,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
但沈之池,没有。他不喜欢我。没有礼数……倒也在情理之中。我捏了捏身上单薄的衣衫,
寒风刺骨的深秋,我出门时,养父母也没多给我一件御寒的衣裳。沈之池不知为何,
忽然说自己多了件棉衣,扔给了我。那时,坐立不安的我突然松了口气。我想,
他这人似乎不是不好相处的。但,我看得出。他还是记挂着长姐。
2沈之池没有继续向养父母打听我的下落,目光都聚在长姐裴姝身上。那句「好」
落在裴姝耳中,她十分欢喜,当即就倾诉起自己当初身上的病如何的重,实在是无福嫁给他。
「如今怎么好得这样快?」沈之池全然信他们的话,却还是问了这句。裴姝愣了下,
但心中早有想好的托辞。「还是托蔓儿的福气。」裴姝笑吟吟提到我。她明知我已死,
却仍是继续道:「蔓儿铁了心同沈郎和离,也是早有想要嫁的人,那户人家富庶,
不嫌弃蔓儿二嫁,竟爱屋及乌也托人给我找来了妙手回春的大夫。」沈之池不在意我,
却捏紧了手。「是吗?她就这么想同我和离?」裴姝看着他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点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沈之池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语气却柔和:「说。」「走之前,蔓儿专提醒了我一句,托我将与沈郎的和离书带回去,
沈郎却有空,不如现在就提笔罢。」裴姝话音委婉,却藏着一股如何也抹不去的喜悦。
我不知她为何不说出我已经死去的消息。或许是因在他们眼里不吉利罢。当初他们收养我,
原是我娘带着年仅四岁的我投亲到了他们家中,风尘仆仆地求他们收留。他们本不肯的,
我娘将出阁时外祖母给她的翡翠镯子赠给对方,他们才勉强点了头。我娘很快病死,
身上本带着的体己物也不知去了何处。他们嘴上骂着晦气,要将我扔出去,
我撑着一口想要活下去的气,说自己什么都能干,绝对不多吃他们家里一口粮食,
这才留了下来。在裴家任打任骂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我要问问他,
怎么就把我和阿娘丢下了。我隐约中记起,自己好像已经有了线索。当时同沈之池吵了一架,
我气极了,便想着离家去趟养父母的家问他们几句话。
可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如何也想不起来。头痛间,我看到沈之池提起了笔。
他果然早就想同我和离了。他性格和我一样犟得厉害,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认准的事,
认准的人,一旦定了,便不会更改。我太了解他了。他爱裴姝。我早就知道他的心在何处,
早没有生气的心脏却还是抽痛了下。我别过目光,不看了。我不看了。既已死,
我为何要在这处自找苦吃。我准备离开这个屋子时,却听到身后传来沈之池的嗓音。
「她自己不来拿和离书,就想要我写,她不是不太省力气了?」沈之池大概是越想越气,
竟将笔都扔了。裴姝眼看和离书就要拿到,焦急万分:「蔓儿性子就是这个样子,
她如今和意中人在一起,你也不喜她,如此一别两宽,倒也是好。」沈之池冷哼一声,
一双本用来写字的手,如今握得极紧。「让她自己来,我要听她亲口说要和我和离!」
他嘴中念念有词:「呵,我说呢,成亲两年了,她还说要走,原是如此。」
裴姝赶忙劝道:「不要因她生气伤了身子,蔓儿走了,我还在啊,最初与你有婚约的人是我。
」沈之池听了她的话,却仍坚持要我自己来见他。可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
明明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他怎么还这么犟。村里的阿婆说,
两个太犟的人不适合凑在一起过日子。我,也这么觉得。沈之池话语渐渐冷起,
他让裴姝回家把我叫过来,或者,他自己去找我。裴姝身子抖了下,
她忙说自己一定会将我喊过来。她怕露馅,赶忙离开。而沈之池在她走后,
又将那支扔在地上的笔捡了起来,用干净的布巾小心擦拭。我忽然记起,
这支笔是我当初给他做的。他此刻就站在我身前,可他看不到我。我却能看到他的眼神,
除了气愤,还有一分我看不透的慌神。「我不信自己如今考上状元了,你还舍得离开!」
他揉碎了手里的纸张。「我不信,你会说出和离这两字。」3他可能是察觉出了什么罢。
又或者,是被我甩了的不甘心作祟。我猜。我思索间,见他眼尾一滴剔透的泪忽地落下。
我忘了自己已经死去,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接,只见那滴泪穿透了我的手背,落在地上。
他怎么……落泪了?我有些疑惑,是因我要与他和离?不,他是被气哭的。
院外忽然传来声响。沈之池闻声抬头,嘴上质疑:「阿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脚步却极其地快。连我这个走路丝毫不费力的灵魂都险些追不上。院外的人肯定不是我。
我怀疑是裴姝回来了,她大概是寻了什么别的借口,要他写和离书。可我们俩都猜错了,
来的人是我拜托的那位村里人。我托他给沈之池带一句话。「我要同你和离。」
这人才将话带了回来。沈之池听罢,怔在了原地。那人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热心,值得信任,
他的话不会作假。沈之池拧紧了眉心,话尾轻轻颤着,脸色确实大变。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我和他每次吵架,他只会将书里那套话搬出来同我理论,
纵是吵得再凶,他脸色依旧平和。「她……」沈之池将目光移向别处,还是不愿信,
嗓音艰涩:「她当真说了这句?」那人点头:「嗯。」沈之池却不放他走,
又追问:「她可还说了别的?或者是她说过自己要去哪里?」他问这话,倒也有缘由。
他有眼睛,看得出我和养父母一家人并不和睦。质疑他们的话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人的话,
他不能不信。我站在他面前,在那人点头后,摇了摇头。「我确实说了,可仅仅过了半日,
我便后悔了。」我想去找他来着……之后的事我实在是记不起来。我记不起自己如何死的,
醒来便到了这里。可沈之池,他看不到我。自然也是听不见。
那位村里人仔细回想了当日帮我捎话时的场景,又补充道:「她好像说自己要去越州了。」
沈之池脸色愈发难看。裴姝说我想嫁去的那户人家便在越州。「他们原来没骗我啊。」
沈之池喃喃道。他信了。4我死前是想要去越州找我亲生父亲的。没想到父亲没找到,
自己倒是先没了命。我细细地叹了口气,却没有一分活人气息。裴姝去了半日,又回来了。
她佯作为难的样子:「蔓儿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你,还同我和父母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这个姐姐也不好再劝她。」沈之池已经听到我托人捎来的话,对裴姝的言语不再怀疑。
他点了点头,面有疲意。我忽然察觉,他似乎没有质疑我会向养父母发脾气这件事。毕竟,
我和他的争吵是稀松平常的。但我在裴家,从不敢说一句重话,寄人篱下的我,
怎么敢反驳他们,甚至发脾气?其实,我和沈之池的争吵并不多。几次吵架皆是因意见相左。
譬如,我最后一次同他吵架便是因他想在上京赶考前将村里的院子和几亩薄田卖了,
带我一起去京城。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考中。可我觉得他做事太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我死活不肯同意。有个小院还有栖身之所,我早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裴家从不是我的家。
沈之池读了多年的书,我还记得他讲过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我默默记下了。
虽然我不识字,但我能听懂这句。在他身边,我很心安。他虽然不喜欢我,但他是个好人。
如今,他中了状元能娶喜欢的姑娘了,我也……会为他开心的罢。可。沈之池心中仍有怨气。
他的眉眼紧紧皱着,半点不似往日的平和沉稳。裴姝看着他严肃的模样,也提着一颗心,
紧绷绷的。我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死和她们一家有关系,我的记忆便断在裴家,
但这三人并非谋财害命之人。况且,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害死我呢。我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的沈之池,我想劝他,不必再因生我的气而冷落了旁人。裴姝半晌又道:「沈郎,
你将和离书写了,我们早日成亲才是正事。」她似乎在心里思索了很久,想将我的痕迹抹去。
沈之池看了她一眼。他本该如白日那时高声道一句:「好。」如今却沉默着。「沈郎,
蔓儿她当初是替我嫁给你的,这几年本就委屈了她,她心里有怨气,不愿再和你有所牵扯,
你还不明白吗?」裴姝红着眼眶,哽咽着一口气道了出来。「怨气?」沈之池捕捉到这二字,
怔了一刻。裴姝继续道:「说到底还是我这身病骨耽误了蔓儿妹妹,她如今能嫁给喜欢的人,
我们便不要再去打扰了好吗?」沈之池不言。裴姝咬紧了牙,上前两步想要从身后抱住他。
却被沈之池躲开。「先前同意和你成亲的话,你不必当真。」沈之池的眸子突然凌厉起来。
裴姝因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惊住,神色里满是不解,追问道:「为何?与你有婚约的人是我,
从来都不是蔓儿,她代替我在你身边几年,做不得数的。」沈之池抿唇,
沉思道:「我本以为她就跟在你们后面,想看我低头认错,才激她出来。
如今看来她真是不想同我过了。」她忙赞同:「对,就是如此。」「既如此,我便让她一回,
去一趟将她请回来罢。」沈之池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我和裴姝同时一惊。但我转念又一想,他或许是因上次的事还没同我理论个高下,
故而要来见我。5裴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但沈之池没有察觉。他让裴姝先回去,
他要准备点东西。我环顾了下四周,家里没几件物什,他能带上什么呢。况且,
他去了也见不到我。我跟着他的脚步,看他去邻居家借了半袋面。他想把冬天棉衣抵给邻居,
对方却笑笑:「状元郎跟我借东西,我还能怕你不还不成?」其实他中了状元之事传来时,
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他却一文钱都没有收下。
沈之池笑得和善:「平日里你帮衬我和阿蔓也多,日后我必不会忘掉这番情谊。」
邻居笑着摆了摆手:「这是要去接媳妇?」沈之池腼腆地颔首:「对,她和我吵了一架,
回了娘家。」对方热心又道一句:「虽说没听过哪家夫妻不吵架的,但过日子嘛,
总得互相包容,这日子才能越过越顺。」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去后,
沈之池用襻膊将衣袖绑了起来,烧了炉灶。半晌我才看出他是在烤炊饼。家里虽有几亩田地,
但肥力实在太弱,非一朝一夕就能变好的,这收成交了赋税,勉强够我们不被饿着。
至于白面,就更稀罕了。但沈之池似乎记得我喜欢吃炊饼。他做的时候,
嘴里念念有词:「阿蔓,吃了这饼便跟我回来罢。为夫如今考上状元了,
日后你也不会再跟着我吃苦了。」他这是真以为我是奔着人家的富庶嫁过去了。我瞬时失笑。
他这么犟的人,怎么还会被裴姝的一两句话左右了。但我同时又疑惑,
他是真不想娶裴姝了吗?他总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吃苦,其实不然,
这比我在裴家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我不再吃口饭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也不再终日活在寄人篱下的恐惧里。他读书便也想教我识字,可惜时日不长,我开蒙得晚,
学得也慢。沈之池却说不急,日后有的是时间。那时我心中涌起淡淡的喜悦,
他竟想过要和我一直过下去。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我继续猜。他说这话,只是因他人好,
所以才会觉得愧疚。因为愧疚,便想要日后补偿我。沈之池烤了五个饼,冒着热气,
全被他装进了包袱里。傻子,他一天都没吃饭了。五个饼,他怎得一口都不吃。而且,
我也吃不到了。我鼻头忽然一酸。开口道:「不必过来找我了,过自己的日子罢。」
我已经死了。可沈之池听不到。6我的灵魂先他一步到了裴家。
我看到裴姝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告诉父母,沈之池要过来接我。养父母脸色和裴姝一般,
都十分差劲。而我的尸首就被破旧草席包裹着。腐尸的臭味被其他气味掩盖。
一股凉意涌上心头。「你怎么不把他稳住?那个死丫头的尸首还扔在院子里,
让沈之池过来看到,肯定是要见官的!你要害死我们这两个老的!」养父骂骂咧咧的。
裴姝垂着头,一脸惊慌。「爹,那怎么办?」养父又骂了一句:「还能怎么办,
赶紧把尸体给埋了,别让人发现了。」我好像真的死在他们手中。
我自认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家里的仆人不多,从他们收留我的那刻起,
无论有什么活我都抢着干。他们的打骂我也都忍下了。我本想着寻一户靠谱的人家嫁了,
不再烦扰他们,占着他们家的地方。后来他们找上我,让我替嫁。我本想反驳,却也是嫁了。
可如今,他们却杀了我。我从不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也从未因他们的打骂而怨愤,
此刻却只剩恨意。他们抬着我的尸体,想要从后门偷偷运出去。沈之池却到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灵魂似乎更加飘渺。我不知道他看到我的尸体时,会是如何的模样。
7门被扣得砰砰响。连对门的人都被惊动了。过了好一会儿,养父母才开了门。
后门那条街平日里偏僻,鲜少有人经过。今夜却多了几个醉汉,他们害怕被这几人察觉,
我的尸体还停在院子里。养父母不想让他进来,就站在门口同他讲:「你这个时辰过来,
是要做甚?」「我来找阿蔓。」他双手抱在胸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倨傲模样。
「我都到这里了,她还不肯出来见我?」养父母露出为难神色:「这……蔓儿她不在。」
沈之池疑惑问:「她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确实,我好似是无处可去的。
他不再听养父母的托词,径直冲进了门,四处搜寻我的身影。放在从前,
养父母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如今他中了状元,他们要巴结着他,只能跟在身后小声阻拦。
沈之池绕过了院落,他不知道我的尸体就放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如今到了夏日,
葡萄青绿色的藤蔓缠绕着木架疯长。是个蔽目的好地方。养父突然抬起手臂,拍了下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