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日,陈婉华为护婚书流落街头惨被车碾。未婚夫方景明为保婚书遭枪杀,
倒在血泊中的手里紧攥着那枚白金戒指。此后每月,
她都能收到盖着方景明印章的信:“见字如面,盼卿安好。待天下靖平,十里红妆娶卿归。
”她抱着那叠信件,在巷口的雨里等成了一尊孤寂的石。
直到街坊骂她是痴汉奸的疯女人。她才知方景明那日已被日寇当街处决,
罪名是“私藏反抗密件”。12年后,她穿上嫁衣在方景明倒下的位置自尽。
鲜血染红的素白旗袍,袖口绣着小小的紫罗兰花。1937年的冬天,
上海像个破了窟窿的米袋,四处漏着寒酸和刺骨的北风。陈婉华抱紧手臂,
薄薄的棉旗袍下瘦骨嶙峋,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着她单薄的身子,像要刮走最后一点热气。
她缩在一条不知名巷子的最深处,背后是冰冷的、长满霉斑的砖墙,唯一能蜷缩进去的,
是墙角一尊缺了大半个脑袋的石狮基座凹陷处。石板地泛着湿冷的青黑,
寒气源源不断钻进来,仿佛无数细小冰针扎着骨头。她冻得牙齿格格作响,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凝霜的白雾。膝盖上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痛,
黏稠的血已经把那块布料死死粘在了皮肉上,每一次轻微动弹都撕扯出一片尖锐。
她看着自己被毁掉的腿——车轮碾过的痕迹清晰可怖,皮开肉绽,边缘高高肿起,紫红发亮,
裹着污泥和干涸发黑的血块。伤口在寒风里迅速麻木,冷意冻结了锐痛,
只剩下一片迟钝的、沉甸甸的木然。那木然顺着断腿,正一点点朝上爬,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手里紧攥着的东西上。那是她的命,是方景明留给她的全部念想。
一封薄薄的红纸婚书,已经揉得不成样子,沾满了尘土和她手心冰冷的汗。
还有一个小小的、亮闪闪的白金戒指,方景明亲手给她戴上时,眼底盛着揉碎的星光。
她曾以为这便是承诺的全部重量。寒风贴着地皮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灰土,
粗暴地拍打着墙角。冷意浸透了骨髓,冻住的不只是四肢,连带着心底那点渺茫的期盼,
也一并凝成了冰棱,刺痛着每一寸心神。前一日黄昏的景象鬼魅般重演。
她和方景明匆匆穿行在狭窄的旧巷里,像两条被风暴追逐、急于寻找缝隙的鱼。
空气里弥漫着巷口小面馆熬猪油的荤腥和硝烟特有的、辛辣呛人的尘土味,
混杂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不安,死死堵在胸口,沉甸甸得让人喘不过气。“拿着!
”方景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被风撕裂了一半。
他猛地将那封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婚书塞进她手心,接着用力攥紧了她的手背。
他的手心滚烫,裹着一层薄薄的黏腻汗水,烫得灼人,那份热度几乎要灼伤她冰凉的皮肤。
“这个,还有……”他快速褪下自己小指上那枚素净的白金戒指,不由分说,
强硬又带着不容置喙的颤抖,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那金属圈冰凉,骤然贴上她的皮肤,
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景明?”婉华的心猛地往下坠,一种巨大的不安攥住了她。“别怕!
记住地点,”他飞快地打断她,目光急切又混乱地在她脸上掠过,像是在抓取最后的影像,
“等我!最多十天!
定……”“呜——呜——呜——”凄厉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黄昏的粘稠空气,
像地狱恶鬼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他的尾音。
“跑——”方景明脸色骤变,猛地将她往旁边幽黑潮湿的小巷深处狠狠一推。力道极大,
毫无防备的陈婉华趔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骨头像散了架。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呛咳着,
只隐约听见混乱的脚步声、尖利的哨声和方景明最后模糊的一句嘶吼:“藏好!
等我——”巷口的方向,混乱陡然升级。人声鼎沸,
惊惶失措的尖叫、沉重的皮靴踩踏石板的钝响、木器被撞碎的脆裂混杂其中,
像一口沸腾的油锅骤然泼进了冷水。“抓住他!那个穿灰色长衫的!”“砰!砰砰!
”数声枪响!像铁锤狠狠砸在铜锣上,刺耳,血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抖。
婉华蜷在冰冷的角落里,指甲死死抠进粗糙的墙砖缝隙里,抠得指缝里全是泥灰。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枪响的瞬间骤然冻僵,随即又在下一刻如溃堤的江河般冲撞奔涌,
直直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如同有上万只毒蜂在同时振翅,视野里一片猩红灼热,
只剩下那一阵阵炸雷般的枪响在脑髓深处反复回荡,每一次都震得灵魂出窍。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混合着巷口激起的呛人尘土,
在她脸上糊出一道道污痕。世界在狂乱旋转,崩溃的恐惧如无数冰冷的钩爪刺穿皮肉,
攥紧心脏疯狂撕扯。她死死咬着下唇,咸腥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
浓烈地提醒着此刻的真实。靠着唇瓣上传来的痛楚,她才勉强拉回一丝模糊的意识。
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喧嚣如汹涌的潮水拍打着破旧的小院门板。
门外世界的混乱脚步声、嘶喊声、某种沉重金属拖曳过地面的刺耳摩擦,
这一切都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像是另一个沸腾的炼狱透来的回音。陈婉华背靠着门板,
脊骨被那冰冷的硬木硌得生疼,全身的力气都在流逝,几乎和这沉重的门板融为一体。
每一次门外的喧嚣陡然拔高,她的心脏就骤然缩紧,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时间在窒息般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冰冷的钩子,钩扯着她的神经。
直到外面的喧哗终于一点点退潮、远去,模糊地消失在更远的街道尽头,
那令人心悸的皮靴声也完全消失了。死寂。
一种比之前的喧嚣更加沉重、带着血腥味的死寂笼罩下来。巷口那片熟悉的石板路上,
只留下了一小滩暗红发黑的东西。阳光吝啬地照在上面,
那一滩半凝固的血污黏稠得令人心惊,边缘不规则地浸润着粗糙的石板纹理,
形成一种极其肮脏又触目惊心的图案。方景明曾经站立的位置空了,只剩下这狰狞的污迹。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陈婉华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胆汁混着酸水涌上喉咙,
灼烧般的痛苦从喉头蔓延开。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残叶,
指甲几乎要抠进墙皮里。就在这时,视线边缘,那滩刺眼的深褐色血泊旁边,
一个小小的、闪烁着黯淡光芒的东西攫住了她。是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那熟悉的、纯净的白金色泽,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污秽的石板缝隙里,
几乎被流淌扩散的血污吞没大半,只露出一个孤零零的戒圈边缘,倔强地反射着一点微光。
它原本不应该在尘土里。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像一条毒蛇猛地钻入脊梁,
冰冷的粘腻感迅速扩散。那戒指,是方景明亲手为她戴上的,怎么可能掉落?
除非……一个念头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除非倒下!剧烈地倒下!撞击!
甚至……那只佩戴戒指的手……“景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终于撕破了喉咙,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静、所有维持假象的力量在这瞬间崩溃殆尽。她踉跄着扑过去,
膝盖重重磕在冷硬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浑然不觉,伸出颤抖得像风中秋叶的手,
不顾那血污浓烈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扒开地上的灰土、污秽的雪泥、碎裂的砖渣,
像失去幼崽的母兽般徒劳地刨着坚硬的地面。指甲在石棱上刮擦,很快翻卷起来,渗出血丝,
混着地上的污泥污血,脏污不堪。除了冰冷的石板,空无一物。那冰冷的泥土,没有余温,
没有柔软的布料,只有令人绝望的坚硬!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滩污血!
只有这孤零零的戒指!仿佛方景明这个人,
连同他那总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他身上好闻的书卷皂荚气,
都被从这活生生的世界里残忍地抹去了,只留下这两个冰冷的、污秽的印痕。
她跪在那摊血泊前,紧紧攥着那枚戒指,戒指冰寒的棱角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感到一种灭顶的寒冷从脚底一寸寸冻结上来。泪水无声无息地汹涌奔流,
淌过苍白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血污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随即和那片暗红融为一体,
如同她生命里所有斑斓色彩都正在这污浊中凋零,沉入永恒的黑暗。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天刚蒙蒙亮,阴云低垂。弄堂口那方小小的、兼做杂货铺窗台的青石板上,
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纸质粗糙泛黄,边角甚至有些微的毛刺,是最廉价的那种。
上面用浓黑的毛笔墨汁写着几个端正有力的字——“陈婉华亲启”。墨迹很新,
笔画间透着一股刚硬的锐气,熟悉得刺眼——那是方景明的字!
陈婉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呆立了足足三分钟,才猛地回过神,撞开家门冲了出去。
弄堂的青石板冰冷硌脚,巷子顶的天空狭窄而压抑。她扑到那窗前,
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剧烈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粗糙的纸面时,
一股寒气顺着指尖直冲心脏。是她!是方景明!他还活着!她用尽全身力气,
猛地撕开信封的糊口。里面是薄薄一页同样粗糙的信笺,毛笔字迹铺陈开来,
力透纸背:婉卿如晤:见字如面。惊闻意外,忧心如焚。卿可安好?伤势若何?
务要寻良医诊治,万万珍重。自身无虞,方可为将来计。吾遇小故羁绊,身不由己,
暂时不得返家。实非吾愿。然事未竟,心念之责犹在。一切料理妥当,必归。所陷困境,
短则数日,长则月余,终有脱身之期。卿可安心于老宅暂居,万勿外出涉险,切记!
三餐饮食,亦要留心,不可懈怠。待我归来之日,必将亲尝卿手所制羹汤。天寒风急,
雨雪初霁,宜深居简出,厚添衣衫。阅后请即毁之,勿留片字。知名不具信的末尾,
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方方的篆体红印盖在右下角,沾的印泥鲜红如刚刚凝固的血,
分外刺目——“方景明印”。陈婉华的眼睛死死地胶在那印上,
贪婪地吸吮着每一个熟悉的笔画转折。是景明!真的是他!他还活着!还能写字!这印,
是他贴身携带从不离身的私章!狂喜像翻滚的岩浆,
灼烧着半个多月来被恐惧和绝望冻僵的心脏、神经、四肢百骸!她捏着信纸,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纸页,几乎要将这薄薄的纸片揉碎在手心。
泪珠成串滚落,无声地打在信纸上,迅速洇开一圈圈墨色的泪晕。
她把那张薄纸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这寥寥数语烙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那粗糙的纸张边缘刮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痛感,清晰而刻骨。景明还在!他还活着!
他在牵挂着她的伤!他……身不由己!但他承诺会回来!一连数月,
那冰冷粗粝的信笺都会准时出现。没有规律可循的信来得那么准时。有时是清晨,
薄雾还未彻底散尽,阴冷的光线映着那薄薄的信封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有时是深沉的夜半,
清冷的月光透过狭窄的弄堂缝隙,吝啬地洒在那方窗格上,
那信封便静静地躺在月华无法顾及的阴影角落里,如同一个苍白的谜。无论何时,
陈婉华总能在它落下后不久便感应到似的冲出来。像守护最稀薄烛火的信徒,
她扑向那些冰冷粗糙的信纸,仿佛那是维持这具肉体不至于灰飞烟灭的最后一点生机。
每一封信的开头,永远是那令人心悸的四个字:“见字如面”。
每一个字都透着方景明的魂魄,
他的忧虑、他的牵挂、他那似乎永不会消失的温存:……不知卿腿伤可有好转?
南方苦寒阴湿,最易伤骨。务必寻些杜仲熬汤饮用,若实在难寻,每日用烧酒摩擦患处亦好,
切勿懒怠。我身处之地尚暖,但知卿苦,心中煎熬如焚…………昨日偶得旧报一角,
惊悉城中粮价又涨,心中焦灼。不知我藏于床下红木小箱内的积蓄是否够卿支用?
内有银元六枚,黄鱼(金条)两根。若不足,卿可…………闻听租界已不复平静,宵禁愈严。
卿性情温婉,切记避让锋芒。无事万勿出门,切记!切记!……前日偶经一旧书肆,
瞥见卿喜读之《浮生六记》残本,价廉,忍不住为卿买下。奈何归期未定,暂不能亲手交付。
书页泛黄,犹有前人批注数行,想卿展卷之际,当浮一莞尔,
聊解深闺寂寥…………今晨雾重,湿透单衣。忆起去年此时,卿裁新衣相赠,
那青竹布袄内絮以新棉,厚实熨帖,可抵风雪。如今穿针引线之人可安好否?念及此,
彻夜辗转难眠…………每每提笔,心绪如麻,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唯反复祷祝上苍,佑卿平安康健。遥想他日吾归,推门入室,或可见卿凭窗读书,
温言软语相询‘饭否’?每每思之,心神激荡,
泪几欲出……卿之景明字信末那个鲜红的“方景明印”,成了陈婉华生命中唯一的锚点。
她蜷缩在方家老宅冰冷的地板中央,脚边堆满了揉皱的信纸。
她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摩挲着那些冰冷的字迹,
好像这样就能汲取到写信人的一丝暖意和生命。老宅的门,
除了取信和买那最低贱、勉强能果腹的混合面,几乎从未打开过。方家留下的那点积蓄,
在急剧贬值的纸钞和飞涨的米价前像烈日下的雪一样迅速消融。
陈婉华开始变卖一切能卖的东西:过世的方家老爷子留下的几件旧家具,
木桌、几张缺腿的花梨木椅;老夫人柜子深处那些压箱底的几块料子还算光鲜的绸缎;甚至,
是她自己那几件没有补丁、料子稍好的旗袍……全都换成了薄薄的、很快便如废纸般的钞票,
再迅速换成一点点粗劣到难以下咽的混合面和发霉的红薯干。窗外的世界在急速腐坏。
大街上多了许多穿黄绿色军装的矮小身影,沉重的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
报纸上的消息越来越骇人听闻,刺眼的“共存共荣”标题下,
是沉默的绞刑架照片和一些失踪者的名单。街坊间的低语像湿冷的苔藓爬满缝隙,
某某人在深夜被带走再没回来,
某某店铺被贴了封条……但这些似乎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音。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方小小的窗格和巷口青石板上,那每月如期而至、薄薄的粗纸信笺。
然而,“景明”的信来得愈发艰难。间隔从一个多月渐渐拖成了两三个月。
措辞也越来越谨慎,越来越艰涩模糊。……近来风波恶,道路崎岖难行。吾心焦急,
然力有不逮,羁绊更深,一时恐难抽身。万望卿再耐烦辛,深居守静,待天下靖平之日,
吾必踏万难而归!十里红妆,迎卿入门之言,景明未曾一刻或忘。纵使荆棘塞途,
此誓不移……知名不具信纸依然沾着那方鲜红刺目的“方景明印”。
又是那套着红袖箍的干事,
将这张告示“啪”一声用力拍在老宅门板上浆糊未干的印子旁边时发出的闷响,
粗暴地打破了弄堂清晨的死寂。木门不堪重负般**着。陈婉华缩在冰冷的屋里,
隔着门缝能看清那纸上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申江日日新》,字字如血。油墨新印,
浓黑得几乎要淌下来。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但她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烫进眼里——“公开处决”、“反抗分子”、“私藏密件”、“图谋不轨”……其中一行字,
如同恶鬼的爪子,带着污秽的泥土和冰冷的铁锈气味,骤然攫住了她的喉咙!
“……兹有方某明,年廿七岁,
于本年丁丑冬月廿三(即1937年12月某日)……于其租住之‘顺安里’巷口公开处决,
以儆效尤……”丁丑年冬月廿三!那个血肉模糊、风雪呼啸的黄昏!那刺耳的枪声!
那瞬间冻僵了她血液的枪声!那……消失在血泊中的人!陈婉华脑中“轰”的一声巨响,
仿佛整个天灵盖都被无形的巨锤砸碎,碎冰渣混合着滚烫的岩浆疯狂地灌入颅腔!
丁丑年冬月廿三——那个冬日,景明倒下的日子!原来那不是“身不由己的羁绊”!
不是“暂时不得归”!那冰冷的、混着血沫尘土倒下的身影……那是处决!
是被当作……反抗分子……处决!
“处决”——这两个字冰冷、生硬、充满了硝烟和金属的腥气,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刺刀,
带着死亡的绝对重量,狠狠捅穿了支撑她十二年的幻境。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崩塌、扭曲,
发出濒死般的碎裂声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景明归来推门而入的情景,
幻想他脱下沾染风尘的外衣,笑着抱怨路途辛苦,幻想自己熬好的粥还温热,
幻想他拿出那本《浮生六记》残卷……所有的幻想瞬间变成了无数面布满裂痕的镜子,
哗啦一声彻底粉碎,
每一块尖锐的碎片都映照出那个血色的黄昏、冰冷的戒指和一滩深褐色的污血!
那“处决”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所有幻象之上,焦黑、变形、散发着绝望的恶臭。
她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像被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相撞。
冰冷的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粗布单衣,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极致的寒冷和恐怖。陈婉华猛地拉开了门栓,
老旧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她踉跄着扑到门板上,视线死死钉在那张报纸上,
像是要用目光把那几个字凿穿、抠挖出来。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抠抓那木板上未干的浆糊,
黏腻冰凉的感觉粘在指甲缝里,如同腐烂的皮肉。“哎哟喂!作死啊!大清早撞鬼呢!
”一个拎着泔水桶的矮胖妇人正从门前经过,被突然冲出来的陈婉华吓了一大跳,
浑浊的泔水泼溅出来一些,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妇人看清是她,
脸上迅速换上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鄙夷和疏远的厌恶,嘴里像倒豆子似的啐道:“哼!
还不滚远点!晦气!汉奸家的破落户,占着人家方家的祖屋赖着不走!
还真以为自己那死鬼男人能魂儿飞回来跟她成亲呢?老方家造孽哦!儿子成了鬼子的走狗,
该!死得好!呸!老来沾这一身的腥臊……”妇人尖刻的话语像碎玻璃渣一样砸过来,
每个字都淬着鄙夷的毒汁。旁边几家的小门洞悄悄打开一道缝隙,
有浑浊苍老的眼睛在阴影里窥视着,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只有深深的厌恶和避之不及的躲闪。陈婉华僵硬地转过头,眼睛里血丝密布。
她死死盯着那妇人扭曲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妇人骂骂咧咧绕过她,
生怕沾染到什么瘟疫似的,重重地将泔水桶砸在地上,
溅起的污秽点子甩到了陈婉华洗得发白的旧鞋面上。邻居窗后的目光冷得像冰锥,
无声地刺入她的后背。原来如此!原来在这肮脏窄小的弄堂里,在街坊四邻的眼中,
她是“汉奸的破鞋”!占着祖屋等死人发疯的疯女人!那些过去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背后,
是早已盖棺论定的鄙夷!景明……他至死都没能摆脱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