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七年的春水，涨得又急又满。浩荡的御舟船队，旌旗蔽日，碾碎一河碎金，
沿着大运河迤逦南下，将天家威仪铺陈在烟雨朦胧的江南腹地。行至扬州地界，
已是薄暮熔金。御舟最高处的楼台上，萧承煜凭栏远眺。明黄常服被夕阳勾勒出耀眼的轮廓，
他目光扫过岸上跪拜如蚁的百姓，掠过远处青黛山峦，眉宇间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
宫阙里的莺声燕语、金玉琳琅，看久了，竟也如御膳般失了滋味。“万岁爷，风凉，
仔细龙体。”大太监李福捧着织锦披风，声音恭谨。萧承煜摆手，
深吸一口带着水汽与青草香的空气。就在此时，一阵清凌凌的歌声，
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仪仗的肃穆：“采菱复采菱，菱角尖尖刺手心……”“日头晒背脊，
阿妹心思比水深……”那歌声干净得像被春水濯洗过，带着水乡特有的糯软，
又有一股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迥异于舟上雕琢的丝竹。萧承煜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菱塘，
被晚霞染成一片金红。密匝匝的菱叶铺满水面，一个少女的身影嵌在其间。她赤足，
裤管高挽，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正俯身灵巧地采摘菱角。暮色勾勒她专注的侧脸，
小巧的下颌，几缕濡湿的乌发贴在颈侧。她浑然忘我，
却不知自己已成了御舟上那道至尊目光的焦点。萧承煜的心，
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宫中美人是精琢的玉器，眼前这采菱女，
却似山野间带着露珠初绽的花苞，鲜活真实，猝不及防撞入他倦怠的心田。“李福，
”声音不高，却穿透力十足。“奴才在。”“去，打听清楚。朕要知道她是谁。
”李福心领神会，躬身退下。很快，一叶轻舟悄无声息地离了御舟船队，
滑入那片金红的菱塘暮色。夜色如墨，浸润扬州城。运河码头沉寂，唯余更梆声声。
岸边一处幽静别苑，水榭临水，宫灯柔暖。柳芸娘局促地站在中央，
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在灯下格外素净。她低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角，指尖发白。
眼前这位是真龙天子！无形的威压让她几乎窒息。“抬起头来。”声音温和，
如初春解冻的溪流。柳芸娘依言微抬下巴，目光只敢落在那双明黄软靴上。“叫什么名字？
”“回……回万岁爷，民女……柳芸娘。”“柳芸娘……”萧承煜低声咀嚼，踱近一步，
清晰嗅到她发间水草与菱叶的清新气息，迥异于宫中熏香，带着原始的生命力，
撩拨着他心头因新鲜感燃起的火苗。“白日菱塘里那歌，是你唱的？”柳芸娘脸颊瞬间绯红，
头垂得更低：“是……是民女胡乱唱的乡下小调，污了圣听……”“不，
”萧承煜笑意染上眉梢，“朕听着，清亮动人。比宫里的曲子，另有一番滋味。
”他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莫怕。朕……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夜风拂过池塘，
送来细微蛙鸣。灯晕流淌。起初的问答拘谨敬畏，萧承煜问江南风物、乡间趣事，
柳芸娘小心翼翼作答。当问起菱角吃法、采菱怕什么时，她眼中熟悉的光亮压过了惶恐。
说起恼人的蚂蟥，雨后的大青虾，阿娘炖的鲜甜菱角汤……声音渐渐流畅，手势自然，
颊边漾开生动的笑意。萧承煜斜倚湘妃榻，把玩白玉酒杯，
目光却未曾离开柳芸娘被柔光映照的脸庞。她说话时眼睛微睁，眸中跳跃纯粹光彩。
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烟火琐事，此刻竟比朝堂奏对更令他心旷神怡。
一种久违的松弛感包裹着他。“江南水暖，菱角早熟。可朕的御园里，连片像样的菱塘也无。
”他似是无意感叹，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又缓缓转回，带着不容错辨的专注，
“这江南的菱角，朕……怕是尝不够了。”柳芸娘一怔，对上那双深邃眼眸。
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像水底暗流攫住了她。心跳漏了一拍。萧承煜放下玉杯，站起身。
高大身影投下的影子将她笼罩。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温润白玉，双鱼交尾，
鱼目嵌着极细的墨玉，灵动非凡，内造之物，价值连城。他执起柳芸娘微凉的手，
宽大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双鱼佩放入她掌心。玉触手生温，沉甸甸。“芸娘，
”声音低沉清晰，刻在寂静夜里，“此玉乃朕随身之物。今日赠你，以此为信。
”他包裹住她想缩回的手，迫使她抬头撞进他炽热专注的眼眸里。“待朕回銮，
料理完京中事务，”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额发，“必遣人来接你。入宫，伴驾。
”最后四字，重如沉磬。“朕许你一个名分。许你……一世安稳荣华。”目光如钉，
仿佛要看进她灵魂深处，“你，可信朕？”水榭死寂。
柳芸娘看着掌中象征无上荣宠的双鱼佩，又望向近在咫尺写满承诺的帝王眼眸。信？不信？
她如草芥，如何揣测九重宫阙？可那目光太灼热，承诺太美好，像从天而降的绚烂梦境，
无法抗拒，不敢质疑。惶恐与天恩的晕眩交织，她最终用力点头，眼中蓄满水光，
将玉佩死死攥在手心，指节泛白，仿佛抓住此生唯一的凭依。三载光阴，
在宫墙森严的紫禁城，不过花开花谢，寒暑更迭。雕栏玉砌依旧冰冷。御案奏章如山，
朝堂议政不休，后宫机锋暗藏……构成了萧承煜的日常。江南烟雨中的邂逅，
采菱舟上的清歌倩影，连同那枚双鱼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涟漪，
终沉入记忆幽暗水底，被新的美人、兴致、朝务层层覆盖。偶尔，批阅奏折疲惫时，
氤氲茶气中或会闪过一片模糊金红菱塘，一个采菱背影。然画面稍纵即逝，
被殿外通传声打断，消散无踪。“柳芸娘？”他有时模糊地想，“似乎……遣人看顾过？
赏赐过什么？”记忆隔雾看花。后宫佳丽三千，江南多少鲜妍待采？
一个连名字都模糊的采菱女，她的等待，在万机之中，能占几何？那点炽热兴趣，终如流萤，
被宫阙夜幕吞没，只余微不可察的余烬。江南秋雨，缠绵刺骨。运河边破旧渔家小屋，
茅草浸透，滴滴答答漏水。屋内，浓重苦涩药味弥漫。柳芸娘蜷缩在硬板床薄被里。
曾经莹润的脸颊深陷灰败，眼窝深陷，颧骨浮着病态潮红。呼吸微弱急促，
牵动瘦骨嶙峋的胸腔起伏，如破风箱嗬嗬作响。曾映菱塘波光的眼眸浑浊黯淡，
失神望着熏黑的屋顶梁木。床边泥炉上，粗陶药罐翻滚。柳阿婆佝偻着背，
颤抖着手将黑褐药汁滗进豁口粗瓷碗。浊泪滑落脸上沟壑，滴入药碗。
“芸儿……”声音嘶哑哽咽，“喝点药……兴许好些……”柳芸娘眼珠缓慢转动，
落在阿婆泪痕满布的脸上。干裂嘴唇翕动，只发出微弱气音。她艰难摇头，
枯瘦手在身侧摸索。柳阿婆放下碗，颤抖着从床褥下摸出粗布层层包裹的小包。解开，
露出那枚温润依旧的双鱼佩。三载摩挲，边缘已异常光滑，流转固执微光。目光触及玉佩，
柳芸娘涣散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抓住玉佩，冰凉玉身硌着滚烫掌心。猛吸一口气，胸腔剧震，
喉咙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她死死盯着玉佩上交尾相逐却永难相拥的双鱼，
眼中爆出积攒三载、被绝望点燃的疯狂火焰！“他……他……”喉咙咯咯作响，
字字如砂纸磨过，带血丝，“骗……”“芸儿！别说傻话！
万岁爷……兴许国事太忙……”柳阿婆泣不成声。“不……！”柳芸娘凄厉呜咽，
耗尽最后力气！攥玉佩的手剧颤，青筋暴起。她挣扎着，摸索枕边一把生锈的旧小剪。
“芸儿！做什么！”柳阿婆惊恐欲夺。柳芸娘猛地避开！剧烈喘息着，用钝锈剪刀，颤抖着，
艰难绞下自己一缕早已枯黄如秋草的头发。然后，她将那缕头发，一圈又一圈，
死死缠绕在冰冷的双鱼佩上！缠绕得那般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等待、痴念、怨愤，
勒进这冰冷的玉石！做完一切，她颓然瘫软，只剩吓人的喘息。摸索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