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的冬雨裹着细碎的冰碴，护城河堤的垂柳早已凋尽，只剩几根枯枝挑着冰凌，在风中铮铮作响。
一介孤女，在这世道生存艰难万分。
灵堂的白幡还在风中飘荡，赵明就带着家丁闯进了沈家。
那个往日总捧着诗集唤她“沈妹妹”的翩翩公子，此刻眼中闪着令人作呕的光。
在她以守孝为由推拒后，总算得了几天清净。
按大晟朝的规矩，最短的孝期是一年，讲究些的人家更要守满三年。
谁知刚满一年，说亲的媒婆又上门了。
这回，娶妻变成了纳妾。
在被她赶出去之后，此后三月，沈宅成了豺狼环伺之地：
族叔拿着“抵债文书“强占祖屋，称父亲生前欠下巨债。
市井传言她“克死双亲“，连卖豆腐的老妪都朝她吐口水。
闺阁窗外总有人影徘徊，青霜连续七夜守在廊下不敢合眼。
在那个雨夜，她在父亲书房隐秘处发现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未寄出的信，不知收信人。
那封信还残留着半个血指印——是父亲临死前匆忙塞进去的。
里面写着人名。
这些名字里，有云州知府、漕运司主事，甚至还有......
也正是那封信，坚定了她上京城的决心。
后来无数个夜晚，当她被人按着跪在雪地里时，当被人构陷声名狼藉，当她在生死边缘挣扎时——
她总会想起这个雨夜，想起自己天真地以为，只要找到证据就能还父亲清白。
却不知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命运弄人。
……
回忆渐渐散去，耳畔渐渐传来嘈杂的人声——货郎的吆喝、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还有不远处漕船靠岸时水手们的号子。
沈清梧从白露手中接过轻纱帷帽，走出舱门。
今日她身穿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缎襦裙，衣襟袖口绣着极淡的缠枝纹，腰间束着月白丝绦，整个人如烟雨中的一株青竹，清瘦却不显柔弱。
纱帷垂下，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隐约透出如玉的轮廓。
正要下船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拖着一个白衣少年往船边走。
那少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貌，白色里衣上有血迹渗透，像块破布般被拖行在甲板上。
她目光一凝——那少年望向她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中，有着想活下去的渴望。
“……”
她呼吸一滞，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她，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那种对生的希冀，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青霜，你去问问吧，若是还有救，找个郎中给他看看，若是死了，便让人把他埋了吧。”
青霜领命而去。
“你家小娘子倒是心善。”
“小子，你命不该绝！”
“……”
待船靠岸后，沈清梧从青霜口中得知那少年还有一口气，已经拜托船家寻了大夫，她也松了一口气。
若那少年命不该绝，便算他造化。
若死了……也不过是这世道里，又一个无声无息消失的人罢了。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青霜。
少女挺拔如青竹的身影，束起的高马垂在肩后，干净利落。
“青霜，你不必随我进侯府了。”
青霜猛地抬头：“**？”
“你留在外面，我反倒能替我办更要紧的事。”
青霜握紧剑柄：“属下若不在，**身边无人护卫……”
沈沈清梧轻笑一声，“侯府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放心吧，府里的事我能自己处理好，我有别的事吩咐你去办。”
青霜沉默片刻，单膝跪地：“属下领命。”
上一世她带着青霜入府，侯府规矩众多，青霜本就是做护卫培养，在这朱门高墙内处处碰壁，受人桎梏。
只要一进侯府，日后若是想要出来便难了，青霜留在外面她还有别的用处。总
“这次……”沈清梧执起青霜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虎口的薄茧，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锐利，“你就在外面，做我的暗剑。”
白露伫立一旁看着眼前的**，不由得怔住。
此刻河边的风轻轻拂过，撩起沈清梧几缕散落的青丝，晨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她整个人如同初升的朝阳一般，温暖却又不刺眼，却又蕴含着勃发的生命力。
老爷夫人去世后，**每日吃不好睡不好，本就清瘦的身子愈发清减了几分，整个人的看起来更是犹如蒙尘的明珠一般。
但此刻的**，眉宇间的郁气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坚定，就算前方有万难也无法让她退缩的凛然。
白露看得有些出神，这样的**，让她想起了春日里第一朵绽放的梨花——纯净而不柔弱，在微寒的晨风中傲然挺立，昭示着寒冬的终结与新生的开始。
……
永宁侯府是大周开国功臣，先祖随高祖征战四方，挣下这世袭爵位。
府邸朱墙高耸，正门五间三启，阶前立汉白玉望柱，檐下悬御赐金匾，规制森严，比寻常公侯府邸更显尊贵。
沈清梧望着那扇门，隔着纱帷她都能感受到那种威严肃穆。
上一世初入侯府，她确实被这份威严震慑。
一个江南小小的通判之女，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那时她一心想着要借侯府之力为父亲洗刷冤屈，只想着一定要融入侯府，不能惹得陆老夫人不悦。
纱帷下的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如今再看这巍峨的府邸，心中再无之前那种被震慑的感觉。
外表再如何金贵，其中也不过是包裹着烂絮的牢笼罢了。
她凝视着侯府巍峨的朱门，忽然觉得可笑。
上一世她以为只要足够恭顺，就能在这高门大户里求得一席之地。
可那些刻意讨好的笑容，那些委曲求全的退让，换来的不过是更肆无忌惮的践踏。
这世间的规则从来如此——永宁侯府不会因她的温顺而高看一眼，陆老夫人也不会因她的孝顺而动容半分。
在权势眼中，没有价值的人，无论她做什么，都只不过是无用。
侯府的金匾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沈清梧却再不觉畏惧。
既然跪着求生换不来尊严，那便站着，把这座吃人的府邸，变成她的棋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