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的空气，仿佛浸透了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肿瘤病房的走廊，
白墙反射冷光，脚步匆忙掠过，低声交谈裹挟着焦虑压抑。林汐做完交接，
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带着一丝疲惫。拐过长长的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光线柔和了些许。窗边站着一个男人。单薄瘦削的背影，套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
倚着挂满药袋的点滴架。夕阳金红色的光辉泼洒进来，描摹着他削瘦的侧脸轮廓，
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片暖光里。远处高楼耸立间，一轮橙红色的夕阳正缓缓下沉，
融化在城市的剪影中，壮烈又温柔。林汐脚步不觉放轻，停在他几步外：“好看吗？
”这扇窗，被病人们称为“日落角”，却鲜少有人真正安静地、长久地驻足。
男人微微侧过头。夕阳落进他眼底，映着笑意，温和清澈。林汐这才看清他的脸，眉目清隽，
肤色是久居病房的苍白，嘴角噙着一抹浅淡弧度。“嗯，”他声音低沉微哑，
带着一点病人特有的气促，“很好看。每一个。”目光又回到窗外，
近乎贪婪地追逐着最后一点沉没的光晕，那神情专注得不像是观赏，倒像在拼尽全力地铭刻。
直到暮色彻底吞没残阳，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向林汐。“林医生？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林汐诧异地点点头，胸牌被口袋边缘遮挡了大半。
她走近了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沈逾又笑了笑，那笑容映着窗外残留的余晖，
莫名晃眼又莫名沉重。“算是偷跑出来的吧。护士长查房很严。”他微微喘息了一下，
“想着总要再看看……再好好看看，这最后的秋天。”最后的秋天。
这话像一小块骤然落进心湖的冰，激得林汐微微蹙眉。肿瘤科里，“最后”这个词的分量，
没人比她更清楚。她迅速在脑中搜索。沈逾——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是外科转来的病人？
病历还没有完全录入熟悉。落日最后的暖意消失，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
林汐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病历给我看看？”沈逾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他动作有些迟缓地从病号服口袋里摸出折叠整齐的纸张，递过去时指尖在微微发抖。
那几页纸很薄，但林汐却莫名觉得重。她低头翻看，
掠过身份信息、入院原因、既往无重大病史…初步诊断栏带着问号地写着：“呼吸系统异常？
低热乏力？”不是她最初以为的绝症患者。她暗自松了口气。
可抬头对上沈逾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几乎将窗外所有残光都吸进去的目光时，
一丝难以名状的隐忧又悄悄爬上心头。“结果还不明确，”她语气职业性地平缓下来，
将病历递还，“别胡思乱想。秋天还长。”沈逾接过病历，妥善收好，指尖依旧微颤。
他低头笑了笑，笑容很淡：“林医生说得对。秋天……确实还长。”他没再停留，
有些吃力地重新扶稳输液架，金属滑轮摩擦地面发出细碎声响。“先回去了。
”林汐目送那背影缓慢而决绝地消失在走廊拐角。夕阳已沉入地平线，
巨大的玻璃窗映着无垠青灰色的城市灯火，冰冷彻骨。第二天，
林汐再次路过那扇“日落之窗”时，他果然又在那里。这次他的姿势松弛了许多，
倚在窗框上，看见林汐走近，唇角便自然地弯了起来，像遇见熟识的老友。“又来了？
”林汐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靠在窗框的另一侧。“嗯，任务。
”他声音里的笑意真切了不少，尽管气息依旧显得短促。窗外的景色其实有些乏味。
高楼与电线切割着视野，车流在下方汇成光河，
远处几栋旧建筑在夕阳里显出清晰的颓唐轮廓。林汐看了片刻，并没发现特别之处，
转眼看沈逾，那神情却专注得近乎神圣，仿佛眼前正上演着世界尽头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索性也不再追寻那目光的落点，只安静地和他并肩站着。
响、平车的滚轮声、病人压抑的咳嗽、护士匆匆的脚步——在这一刻奇异地模糊了、远去了，
仿佛隔着一层水幕。阳光的热度透过玻璃传递过来，带着秋日独特的干爽气息，
将两人圈在这片刻宁静的泡沫里。再后来，等待夕阳便成了一种无声的约定。
无论林汐是否能准时下班，只要路过那扇窗，九成能找到那个清瘦的身影。沈逾总会提前到，
静静伫立，像个风雨无阻的守塔人。话题很自然地多了起来。
林汐谈工作时遭遇的无理取闹或难舍离别的怅然；沈逾则聊读书，
聊他偶然从楼下花坛听来的市井八卦，
听评弹的老伯；楼下便利店新到的酸奶味道不错；窗台上飞过一只翅膀边缘带点棕色的麻雀。
他似乎刻意绕过关于自己病情的任何细节，
反而对林汐的一切充满了温和的、不着痕迹的好奇。
他对林汐桌上偶尔出现的小零食品牌记忆深刻。
一次林汐顺口提到童年弄丢了一只软陶做的小鸭子，是母亲送的生日礼物，失落了很久。
隔天见面，沈逾就从宽大的病号服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只东西递过来。
是一只软陶小鸭子。圆滚滚的身体，歪着头，涂着略显粗糙的明黄色。
和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衬在一起，突兀又生动。“楼下小超市买的。给孩子玩的那种。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颜色…好像有点太亮了？
不太像真的鸭子…”他望着林汐突然怔住、眼眶微微发热的模样，
语气带上点不确定的歉意，“不喜欢吗？
我随手…”林汐一把抓过那只明艳过头、粗陋得可爱的小鸭子，紧紧攥在手心，
塑料微凉的触感却烫了她一下。“喜欢。”声音堵得厉害。沈逾只是无声地笑着。
心照不宣的靠近带着不可控的引力。医院天台入口的铁门锈蚀斑驳，罕有人迹。
不知从哪天起，成了他们隐秘的习惯之所。更高的视野，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傍晚的风带着城市上空特有的空旷感拂过。城市在脚下铺展，夕阳染红半边天际线时，
林汐会倚靠生锈的栏杆，而沈逾，手臂偶尔会虚虚地从她身后环过，隔着稀薄的空气，
一个谨慎的、安全的拥抱，不越雷池，却又无法忽视。他的气息很轻，
是那种长期病弱后特有的、带着微弱医药味的轻浅。他的手腕露在病号服袖口外，过分纤瘦，
皮肤白得能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脉络蜿蜒。林汐偶尔会觉得恍惚——那脉管里流淌的，
是温热鲜活的血液，还是某种她无力抗拒的、日益逼近的告别？这念头一闪而过，不敢深想，
亦不敢问。空气里的粒子仿佛都染上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电荷，轻微流转，
每一次眼神触碰都拉出看不见的细微火花。直到那一次天台微风轻拂，
沈逾清瘦的手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林汐微凉的手指尖，
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醒一个过于甜美的幻梦。林汐浑身微颤，指尖却顺从地曲起，
与他冰凉的指节缓缓交扣。夕阳将两人紧握的手投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没有一句言语。落日余晖熔金般泼洒下来，成为沉默、坦然的证人。
沉默带来的甜蜜只维持了不多时日。就在一个如常的暮色四合的周末，
林汐去沈逾病房送护士站刚整理好的新用药单。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她推开，
沈逾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什么，肩背单薄得像一张风中的纸。
他似乎没察觉她进来。林汐走近两步，看清了——他面前摊开几张打印纸，
纸上的标题赫然印着：肺部高分辨率CT影像诊断报告单。心猛地一沉！
那份报告她还没来及录入系统。她刚想开口，沈逾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
不是一般的呛咳，而是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般狂暴的痉挛。他猛地用手捂住嘴，
指缝间发出令人心悸的压抑闷响，整个脊背弓得像一张拉满后濒临断裂的弓。
林汐一步冲到他面前，想拉开他的手看看情况。沈逾却像被烫到一样，
用尽全身力气侧身躲闪，另一只手慌乱地抓起摊在床上的几张报告单，
不管不顾地团成一团就往病号服口袋里塞。动作太大，剧烈摇晃中带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
“哐当！”水泼了一地。他无暇顾及。咳得眼眶充血，身体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可那只攥着报告单、沾满了水渍的手仍在死命地往口袋里塞，仿佛那不是纸，
而是会咬死人的毒蛇。林汐的心，随着那疯狂的撕纸声一点点绞紧。
水渍在地面蔓延开像片绝望的湖。“沈逾！松手！”林汐的声音变了调，
不顾一切地去掰他的手腕，触手一片骇人的冰凉和黏腻——捂在他嘴上的那只手，
指缝里赫然渗出刺目的猩红！“没什么…咳…没事…真的…”沈逾终于停下撕扯的动作，
喘着粗气摇头，脸上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神情，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丝，狼狈又惊惶。
他将染了血污的手帕迅速攥进另一只手的掌心藏起，
目光死死避开那份被他揉成一团塞进衣袋的报告单。血迹点染在蓝白色的被套上，红得刺眼。
“你告诉我！”林汐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像玻璃碎裂的边缘，
“报告上到底写了什么？那是什么结果？”沈逾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不再咳，
空气死寂得可怕。窗外黄昏的光无力地流泻进来，照着他煞白的脸和沾血的嘴角，
如同被时光遗弃的残影。他只是固执地摇着头，用尽了所有力气，目光落在林汐脸上，
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渊，盛着碎裂的光和无法承载的痛楚。那目光刺穿了林汐。不是愤怒，
是锥心蚀骨的疼，是被逼到绝境的绝望控诉。林汐伸出去想扶住他手臂的手，在半空僵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