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穿透眼睑，带着一种蛮横的刺痛。
洛影用尽全部意志，才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条微小的缝隙。
世界是一片晃动的、污浊的白。
【嘀——】
身旁的生理监护仪拖着一道绵长平缓的电子音，宣告着沉睡的生命体征终于回归。
声音不高，却震得他耳膜发痒。
紧接着，一个完全不属于这间病房的声音，从他自己的身体内部响起。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源头是他的颈椎。
仿佛有某种精密的金属构件，在他转动头颅的意图下，进行了一次生涩的校准。
他再次驱动眼部肌肉，视野的模糊感稍稍退散，晃动也减弱了。
天花板上那圈柔和的内嵌式灯带轮廓，终于变得清晰。
但这具躯壳深处，一种陌生的麻木感与尖锐的刺痛感正纠缠不休，沿着脊柱神经疯狂蔓延。
这感觉让他确认，这身体不完全是他的了。
他尝试转头，想看清周围的环境。
【咔——嚓——】
那令人心悸的机械传动声再次从颈骨深处传来，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滞涩。
一股电流般的剧痛顺着神经瞬间贯穿全身，痛感像是要把他的意识活活撕裂。
他整个人瞬间僵硬，冷汗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
这不是普通的伤，他的身体被改造了。
视线艰难地、以毫米为单位向下移动。
一片模糊的阴影中，他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林薇。
她俯在床沿，侧脸苍白，下眼睑带着一圈青黑色的阴影，呼吸均匀而浅淡。
她显然在这里守了很久很久，疲惫已经完全浸透了她。
这个熟悉的身影，这份不曾改变的守护，像一小簇火苗，在他冰冷绝望的躯壳里，点燃了微不足道的温情。
“薇……”
他想呼唤她的名字，哪怕只是一个音节。
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声带的每一次振动都带来灼烧般的痛楚，最终挤出的只有一阵嘶哑、破碎的气流声。
连一个模糊的音节都无法构成。
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恐慌，如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这具失控的、陌生的、发出怪响的躯壳里。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不受控制地渗入鬓角。
分不清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源于痛苦与绝望。
脑海中，几个混乱的画面碎片猛然炸开。
冲天的爆炸火光。
身体急速下坠的失重感。
刺入骨髓的冰冷。
这些破碎的记忆非但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反而让他对自己的处境更加迷茫。
监护仪的数值似乎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有了一丝变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
这轻微的声响，连同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微弱颤抖，似乎终于穿透了疲惫的屏障。
林薇纤长的睫毛，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在梦中似乎有所察觉，眉头微微蹙起，但沉重的疲倦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她只是调整了一下睡姿，脸颊更深地埋入手臂，并未醒来。
就差一点。
这份错失，让洛影内心刚刚燃起的那点温情，瞬间被焦灼的火焰吞噬。
他放弃了转头和发声，转而尝试最简单的动作。
活动手指。
他的意念成功传达到了指尖，但当他蜷起食指时，指关节内部，竟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咯吱】声。
那不是骨骼摩擦的声音。
那是某种硬质材料相互挤压时发出的、非自然的声响。
这一发现，让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身体的内部结构，已经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非医疗手段能够解释的改变。
昏迷了多久？
那场爆炸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薇为什么会憔悴成这样？
他身体里这些诡异的“机械”到底是什么？
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无数问题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他竭力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时，一个声音打破了病房的死寂。
“情况怎么样？”
声音来自门外，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特护病房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并没能完全阻隔掉声音的传递。
另一个稍显年轻、带着些许紧张的声音立刻回答：
“报告长官，‘K-07号原型体’的生命体征已经完全稳定，脑波活动频率显示，随时可能苏醒。”
“很好。”
伴随着电子锁【滴】的一声轻响，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两个穿着白色无菌防护服的身影走了进来，其中一人个子稍高，步伐沉稳，另一人则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个便携式的数据终端。
洛影的心脏猛地一沉。
原型体？
他强迫自己保持静止，连眼皮的颤动都尽力控制住，只留下一条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观察着来人。
“自主苏醒比我们预估的时间早了72小时。”
那个被称为“长官”的男人走到监护仪旁，扫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数据，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排异反应低于预期，还是神经接驳的效率超出了计算？”
“两者都有。”
年轻的研究员迅速在终端上划动着，调出一连串复杂的数据模型。
“长官，您看这里，K-07号合金与他神经系统的融合度达到了惊人的97.3%，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数据模型中的排异风暴。这……这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
“我不需要奇迹，我需要的是可控的结果。”
长官的声音冷硬得像一块金属。
他绕过床尾，走到另一侧，视线落在洛影的脸上。
洛影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记忆遮蔽模块的功率是多少？”
“目前维持在80%，这是为了保证他在苏醒初期精神状态的稳定，防止记忆碎片回流造成不可逆的精神污染。”
研究员的语气有些犹豫。
“根据预案，我们应该在72小时后逐步降低功率。”
“现在就降。”
长官的命令简单直接。
“降到40%，我需要评估他在半清醒状态下的潜意识反应。别把他养成一个只会听指令的空壳，那不是我们耗费巨大代价想要得到的东西。”
“可是长官！那样风险太高了！”
研究员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
“突然降低功率，可能会导致逻辑混乱，甚至诱发精神崩溃！他的大脑才刚刚完成初步的固化融合！”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长官缓缓转过头，尽管隔着防护面罩，洛影也能感觉到那背后投来的压迫感。
“不……不敢。”
研究员立刻噤声，手指在终端上有些颤抖地操作起来。
“功率已调整至40%。”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洛影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暖流从他的后颈处注入，瞬间扩散至整个大脑。
原本混沌的记忆碎片，开始变得清晰。
爆炸的火光不再是单纯的画面，他想起了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
下坠的失重感，连接上了从高空坠入冰海的刺骨寒冷。
更多的画面涌了进来。
任务、背叛、还有一张在火光中扭曲的、熟悉的脸。
这些信息冲击着他的大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头痛。
“脑波活动异常剧烈！杏仁核反应过激！长官，他的情绪正在失控！”
研究员惊慌地叫道。
“正常现象。”
长官的声音依旧平静。
“这证明他不是废物。继续监测，记录下所有峰值数据。”
男人说完，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打算亲自检查洛影的身体状况。
他的手，正朝着洛影的眼睛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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