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墙角。手里拿着刚组装的滑轮组。淑妃的宫女春桃正哭丧着脸,
对着我们宫里那口死沉死沉的青瓷大水缸发愁。“林姑娘,这可怎么办呀?
娘娘等着用这新水缸泡香汤,可它…它卡在门槛这儿了!”淑妃苏云袖,人如其名,
性子软得像云,就是有点死心眼儿。她认定了这口从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大水缸泡澡最养肤,
非它不可。四个粗使太监憋红了脸,那缸纹丝不动。“让开点。
”我把滑轮组的铁钩子挂上水缸的耳朵。另一头的绳子甩过门框上临时钉的结实木楔子。
“来个人,拉这头绳子。”春桃将信将疑地抓住绳子,轻轻一拽。
“嘎吱——”那口让四个壮太监束手无策的大水缸,像个听话的孩子,
被春桃一个人轻飘飘地拽过了门槛,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院子里。春桃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林…林姑娘!神了!您这是…仙法?”“省力滑轮组。”我拍拍手上的灰,“小玩意儿。
”“什么…什么轮?”“你就当是偷懒省劲儿的法宝。”我懒得解释。
春桃欢天喜地地招呼人把水缸抬进去,临走前那眼神,看我跟看庙里的菩萨差不多。这事儿,
像一颗小石子,“噗通”一声,丢进了后宫这片看似平静的死水潭。第二天一早,
我还没把昨晚熬夜画的简易织布机改良图收起来,门口就探进来几个脑袋。
是隔壁赵昭仪赵清露的两个贴身宫女,还有王美人王溪月的小太监。
“林姑娘…”赵昭仪的宫女红叶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昭仪娘娘…那个…她最爱的那架古琴,‘绿绮’,琴轸断了…宫里的匠人说,
那木头是稀有的紫檀阴沉木,轻易配不上,硬换别的木头轸,音色就毁了。
娘娘心疼得连早膳都没用…”王美人的小太监福顺也赶紧凑上来:“我们美人也是!
她顶宝贝的那盆十八学士茶花,前几日花匠失手,把盆给摔裂了!那是美人娘家的陪嫁,
盆是前朝官窑的孤品,
美人愁得都掉泪了…”我看看红叶手里那根断成两截、带着精巧雕花的深紫色琴轸,
再看看福顺描述的、据说裂痕蜿蜒如蚯蚓的珍贵瓷盆。后宫的女人,烦恼真别致。“东西呢?
”我问。红叶和福顺对视一眼,飞快地跑回去,片刻功夫,一个捧着断轸,
一个小心翼翼抱着个用锦缎包着的裂盆回来了。我拿起那断轸看了看,又端详那个裂盆。
断口不算太复杂,盆的裂痕也集中在一侧,没碎成渣。“能修。”我下了结论。“真的?!
”两人异口同声,眼巴巴看着我。“等着。
”我钻进我那间被管事姑姑嫌弃“像个破作坊”的偏殿。
里面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韧性极好的鱼线,熬得黏糊糊的牛皮胶,
不同硬度的木头边角料,
甚至还有一小罐我费劲巴拉从御膳房讨来的、据说粘性很强的糯米浆糊。对付琴轸,
我选了最接近原色的硬木边角料,用小刀削出雏形,再用细砂纸一点点打磨,
力求复原那繁复的雕花。最后,在断裂处涂上精心熬制的、加了特殊草汁增强韧性的牛皮胶,
小心地对准接口,用细鱼线紧紧缠住固定。
至于那个裂盆…糯米浆糊混合了少量研磨极细的瓷粉和蛋清,调成粘稠的糊,
一点点填进裂缝,压实,刮平。最后用浸了特殊树汁的细布条紧紧裹住盆身,确保压力均匀。
“好了。琴轸放在通风阴凉处,缠着的鱼线三天后才能拆。这盆,裹着的布条七天后拆,
拆之前千万不能沾水,不能晃动。”我把东西递给他们。红叶和福顺捧着东西,
千恩万谢地跑了。我没想到的是,麻烦比感谢来得更快。傍晚,夕阳给宫墙镀了层金边。
我正琢磨着怎么给我的“发明工作室”弄个更趁手的台钳,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一股浓郁的、带着压迫感的香风先涌了进来。是贵妃李凤仪。她穿着正红色织金宫装,
头上珠翠环绕,环佩叮当,美得极具侵略性。此刻,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却罩着寒霜。
她身后跟着一大群宫女太监,还有脸色煞白、垂着头的红叶。“林挽星!
”李贵妃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朝我扎来,“你好大的狗胆!
竟敢拿些下三滥的破烂玩意儿,糊弄到本宫头上来了?!”我放下手里的木头,站起身,
心里咯噔一下。坏了,看来是赵昭仪那边出事了。这后宫,
谁不知道赵昭仪是李贵妃的小跟班?“贵妃娘娘息怒。”我垂下眼,“不知奴婢何处做错?
”“何处做错?”李贵妃冷笑一声,往前一步,几乎戳到我的鼻尖,
“你给清露修的什么鬼东西!那琴轸,刚安上去不到两个时辰,啪!又断了!清露试琴时,
琴弦崩断,差点划伤她的脸!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嫉妒清露琴艺好,故意毁她的琴,
毁她的容?!”红叶在后面抖得跟秋风里的叶子似的。
我看向那根被宫女捧在托盘里的、二次断裂的琴轸。断口很新,而且…位置有点奇怪,
不是在原来的粘接处,而是在新木头靠近雕花的位置。“娘娘,”我尽量让声音平稳,
“可否让奴婢看看断口?”“看?你还想狡辩!”李贵妃柳眉倒竖,“人证物证俱在!
来人啊!把这个心思歹毒、不务正业的贱婢给我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丢到浣衣局去!
”两个身材魁梧的嬷嬷立刻应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慢着!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纤细的身影挡住。
是淑妃苏云袖。她来得急,发髻都微微松了,几缕青丝垂在颊边,更显得脸色苍白柔弱。
但她的眼神却很坚定,直接挡在了我和那两个嬷嬷之间。“贵妃姐姐息怒。
”苏云袖对着李贵妃福了福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此事尚未查清,
贸然动用重刑,恐有失公允。挽星姑娘前日才帮我解决了水缸的难题,是个有真本事的。
这琴轸二次断裂,或许…另有隐情?”“另有隐情?”李贵妃嗤笑,眼神轻蔑地扫过苏云袖,
“苏妹妹,你性子软,心地善,别被这贱婢一点小伎俩蒙蔽了!她能有什么真本事?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清露的脸差点就毁了!”“正因为赵昭仪受了惊吓,
才更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昭仪一个真正的交代,也免得…冤枉了无辜之人。”苏云袖坚持着,
目光看向托盘里的断轸,“姐姐,可否让妹妹也看看?”李贵妃脸色阴沉,
盯着苏云袖看了几秒,最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你看!本宫倒要看看,
你能看出什么花来!”苏云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两截断轸,凑到眼前仔细查看。
我也趁机凑近了些。断口很新,木质纤维都翘着。
关键点在于——断裂点并非在我粘接的旧伤处,
而是在新木头部分一个相对较薄、雕花镂空的地方。而且,
那个位置的木料纹理…似乎有点不自然的扭曲。苏云袖的指尖轻轻拂过断裂面,眉头微蹙。
她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抬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红叶:“红叶,昭仪试琴时,琴轸是怎么断的?
你当时在场吗?”红叶“扑通”一声跪下了,
浑身发抖:“奴…奴婢在场…娘娘她…她试新曲子,有个音总调不准,
就…就用力拧了一下琴轸…然后…然后就‘啪’地断了…”用力拧?我和苏云袖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贵妃姐姐,”苏云袖转向李凤仪,语气依旧恭敬,
却多了几分底气,“您请看这断裂处。新木料此处雕花镂空,本就薄弱。而断裂的纹理走向,
明显是受到了一个向外旋拧的强力所致,并非粘接不牢造成的自然断裂。挽星姑娘修复的,
是原本断裂的旧伤,新伤…恐怕是赵昭仪调音时,用力过猛造成的。
”李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一把夺过苏云袖手里的断轸,自己凑近了看。
她不懂木工,但那扭曲的断口和位置,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不对劲。殿内一片死寂。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嬷嬷,也悄悄缩回了手。“胡说!”李贵妃猛地抬头,
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我,又狠狠瞪了一眼苏云袖,“就算…就算清露不小心拧断了,
那也是你这东西做得不结实!用了什么下等烂木头糊弄!”“娘娘明鉴。”我开口了,
声音平静,“奴婢用的边角料,虽非名贵紫檀,也是上好的鸡翅木,硬度足够。但琴轸调音,
讲究的是指间巧劲,徐徐图之。若是用蛮力硬拧,莫说是这修补过的轸,
便是全新的紫檀琴轸,在薄弱处也极易崩裂。宫里的老琴师,想必都懂这个道理。”我的话,
像一块石头,堵住了李贵妃所有的发作点。她拿着那两截断轸,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好…好得很!”她咬牙切齿,目光扫过我和苏云袖,
充满了怨毒,“苏云袖,你今日非要护着这个贱婢是吧?本宫记下了!”说完,
她把手里的断轸狠狠摔在地上,转身就走,带着一大群人,风卷残云般离开了我的偏殿,
留下满地狼藉和死寂的空气。苏云袖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她弯腰,
捡起地上那两截可怜的鸡翅木琴轸,递还给我。“挽星姑娘,受惊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看着手里再次断裂的琴轸,又看看苏云袖苍白的脸。
“多谢淑妃娘娘仗义执言。”我真心实意地道谢。刚才若不是她,那三十板子绝对逃不掉。
苏云袖摇摇头,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是姑娘自己本事过硬,才经得起查验。
只是…”她顿了顿,眼中带着忧虑,“贵妃姐姐性子要强,今日折了面子,
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姑娘日后,务必多加小心。”我点点头。李凤仪那最后怨毒的眼神,
我读懂了。这事儿,没完。苏云袖带着她的宫女也离开了。偏殿里只剩下我,
和地上那两截鸡翅木。麻烦。但好像…也有点别的什么。
我看着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都是其他宫里来看热闹的。他们看向我的眼神,
除了好奇,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不再是单纯的看“怪人”或者“走狗屎运的家伙”,
而是…混杂着一点探究,一点惊讶,甚至,一点点…期待?看来,“搞发明”这条路,
是彻底暴露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我掂了掂手里的断轸。行吧,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搞发明,我是认真的。这后宫想太平?门儿都没有。
李贵妃的雷霆之怒果然没让我等太久。三天后,
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孙公公,亲自来了我这偏僻的小院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宣了皇后口谕。大意是:近来宫中用度紧张,
尤以夏日冰例短缺为甚,各宫多有怨言。闻听宫女林氏(就是我)心思奇巧,
特命其于三日内,设法解决储冰不足、冰盆降温效果差之难题。若能解此困厄,
自有重赏;若不能,便是夸夸其谈,扰乱宫闱,按宫规处置。孙公公宣完口谕,
眼皮都没抬一下:“林姑娘,皇后娘娘的吩咐,你可听清了?”“奴婢听清了。
”我垂首应道。“嗯,”孙公公这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我这堆满“破烂”的偏殿,
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姑娘好自为之吧。三日后,咱家来取‘法子’。
”他甩了甩拂尘,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夏日的午后,
一丝风也没有。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地面,空气闷热得像个蒸笼。远处隐约传来蝉鸣,
更添烦躁。三天。储冰不足,冰盆效果差。这根本不是宫女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内务府和冰窖司的差事!皇后娘娘这道口谕,摆明了是李贵妃的手笔,借刀杀人,
把我架在火上烤!三天内搞不定,就是“扰乱宫闱”,等着被收拾。搞定了?
那就是得罪了整个内务府和冰窖司,证明他们无能。横竖都是死局。我站在院子里,
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后背的衣裳黏在皮肤上。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冒。搞我是吧?行。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回屋,把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灼人的热气,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三天。时间紧,材料有限,
还不能太惊世骇俗。冰…降温…我脑子里飞速地过着能利用的东西。硝石?不行,
那玩意儿制冰动静太大,而且宫内存量少,管控严。扇子?人力风扇?效率太低,杯水车薪。
物理降温…蒸发吸热…空气流动…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成型。我铺开纸,
抓起自制的炭笔,开始画草图。线条潦草,但思路渐渐清晰。核心是水。需要大量的水。
需要让水快速蒸发。需要让空气流动起来,带走湿气,带来干爽。
需要…一个能持续提供动力的东西。我盯着图纸,
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被我拆解过无数次、已经报废的西洋座钟机芯上。
里面的发条装置…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成形。我猛地站起身,拉开殿门。
“春桃!”我朝淑妃宫殿的方向喊了一声。春桃很快跑来了,小脸上带着担忧:“林姑娘,
您叫我?孙公公他…”“别问。”我打断她,语速飞快,“我需要你帮我找几样东西,立刻,
马上!”“您说!”“第一,越多越好的结实竹竿,粗细均匀的那种!”“第二,
找几个手巧、嘴巴严的小太监,让他们立刻去拆宫里的旧蒲扇!扇面不要,只要扇骨!
越多越好!”“第三,厚实、吸水性强的棉布,越多越好!”“第四,结实的麻绳、鱼线!
”“第五,去浣衣局,找她们要那种最大号的、淘汰下来不用的洗衣盆!要没破洞的!
”春桃听得一愣一愣的,但看我神色凝重,眼神发亮,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用力点头:“是!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办!”她转身就跑。我又叫住她:“等等!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再帮我找一个人,”我压低声音,
“御花园负责花圃的刘老太监。私下找,别让人看见。告诉他,
我需要他园子里那种韧性最好的藤条,还有…他偷偷藏着的、修枝用的锋利小锯子。
让他开个价。”春桃瞪大了眼,用力点头:“明白!”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我知道,
这场仗,开始了。接下来的三天,我这小小的偏殿彻底成了热火朝天的工地。
竹竿被锯成需要的长度,打磨光滑。拆下来的扇骨被小心地削薄、打孔。
厚棉布被裁剪成宽大的长条,边缘用结实的鱼线锁边。刘老太监果然是个妙人,
半夜偷偷摸摸送来了一大捆韧性十足的青藤和一把小巧锋利的锯子,只收了我一小块银子,
还挤眉弄眼地说:“姑娘放心,老奴啥也不知道。”最核心的,是那个动力装置。
我把报废座钟的发条小心拆解下来,重新组装、加固,
嵌入一个用硬木削成的、带着摇柄的盒子里。发条盒连接着几组大小不一的齿轮,
最后通过一根主传动轴伸出来。最难的是将扇骨固定在传动轴上,形成类似风扇叶片的扇轮。
还有,如何将棉布条像水车一样,均匀地固定在另一个转轮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汗水浸透了衣裳,手指被竹刺扎破,被麻绳磨出了水泡。
困极了就趴在堆满零件的桌子上眯一会儿,饿了就啃两口冷硬的馒头。
春桃成了我的后勤部长兼保安,死死守住殿门,谁来打听都挡回去。
苏云袖也悄悄派人送来点心和清水。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
照在殿内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上。主体是一个坚固的竹制三角支架。支架顶部,
固定着我那个手工发条动力盒。长长的摇柄伸在外面。动力盒伸出的传动轴上,
固定着一个由数十根扇骨组成的、直径约两尺的“风扇轮”。支架下方,
吊着一个巨大的旧洗衣盆。盆里盛满了水。盆的上方,同样由传动轴驱动,
是一个稍小的转轮,上面像水车叶片一样,均匀地固定着十几条吸饱了水的厚重棉布条。
一条长长的、宽厚的棉布带,一端浸在洗衣盆的水中,
另一端绕过风扇轮下方的一个光滑竹筒,形成一个循环。整个装置,看起来粗糙、简陋,
甚至有些滑稽。像一堆破烂强行拼凑起来的怪物。春桃和两个帮忙的小太监站在旁边,
大气都不敢出,眼神里全是怀疑。这东西…能降温?“打水来。”我的声音嘶哑。
两个小太监立刻抬进来满满一大桶水,倒进那个巨大的洗衣盆里。
清水迅速浸透了盆中的棉布带,也浸透了上方转轮垂下的布条。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支架旁,
握住了那个摇柄。成败,在此一举。我用力地、匀速地摇动摇柄。
“咔哒…咔哒…哒哒哒…”发条盒内部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