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是被右臂的哀鸣惊醒的。不是痛，至少不全是。那是更深层的东西，
一种金属在骨髓里缓慢撕裂的摩擦感，伴随着每一次心跳，
向全身辐射开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电流。
他躺在“腐烂城寨”深处一个用废弃集装箱和防水油布搭成的窝里，污浊的空气黏腻厚重，
混杂着机油、腐烂物和下方污染沼泽升腾起的、永不消散的化学甜腥。他坐起身，
动作牵扯着躯干，那熟悉的、来自内部的撕裂感立刻加剧了。左小臂的皮肤下，
几道细微的、如同熔断灯丝般的亮蓝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伴随着阵阵灼痛。
一种粘稠的、带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溶液，正从毛孔里缓慢地渗出来，冰冷又滚烫。
他面无表情地扯过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条，一圈圈用力缠紧小臂，
布条很快被染上诡异的蓝黑色。这具被强行锻造的躯体，它的崩溃正从内部开始，无可阻挡。
窗外，是城寨层层叠叠、摇摇欲坠的棚户，像一具巨大锈蚀怪物的内脏。更远处，
翻涌着诡异紫绿色泡沫的污染区沼泽，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蒸腾着毒雾。
几只三眼的渡鸦蹲在头顶锈蚀的钢梁上，暗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发出沙哑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叫声。门帘被粗暴地掀开，
一股更浓烈的体臭和劣质酒精味涌了进来。“鼹鼠”那张油腻肥胖的脸挤了进来，
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粗劣改装步枪的喽啰，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凯恩。“醒得正好，‘铁臂’，
”鼹鼠的声音像破锣，“有活儿给你。肥差。”凯恩没动，只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像两块冰冷的岩石。“别他妈给老子摆那张死人脸！”鼹鼠啐了一口，黄牙呲着，
“你欠老子的‘活命税’堆得比你人还高了！
还有你那身‘小毛病’用的药……”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恶意的威胁，
“听说‘灰烬之鹰’的人最近在附近几个寨子转悠得很勤快，
好像在找一个……特别能打的残废？
”他浑浊的小眼睛扫过凯恩那条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右臂，“你说，
我要是不小心漏点风声……”凯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灰烬之鹰。罗森的徽记。“说。
”凯恩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简单！”鼹鼠咧嘴笑了，露出满意的神情，
“送个‘小包裹’去‘铁砧堡’。穿过‘毒泡沼’。到了那边，自然有人接手。
报酬嘛……”他比划了一下，“三块标准过滤芯，够你用半年。外加一盒‘静默针’。
”止痛剂的名字。凯恩沉默着。穿越毒泡沼，那是玩命。过滤芯和止痛剂是续命的硬通货。
更重要的是，罗森的人……在附近。“包裹呢？”他最终开口。鼹鼠朝后面歪了歪头。
一个喽啰粗暴地把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门外推搡了进来。是个小女孩。瘦小得可怜，
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脏兮兮的粗布外套，小脸苍白，沾着灰尘，一头枯草般的头发。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微微发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小背包。那双眼睛，
是凯恩很久很久没见过的颜色——纯粹的、未被污染稀释过的棕褐色。纯种人类。
凯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金属手攥了一下。
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排斥感涌上来，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
他们是旧世界的遗骸，脆弱，易碎，在末世如同稀有的瓷器。“金贵着呢，”鼹鼠搓着手，
贪婪地低语，“‘上面’点名要的活体，说是……‘钥匙’？反正送到地方，
你我的账就两清，还有大把好处。别弄丢了，也别弄死了，懂？”艾莉被推搡着，
跌跌撞撞地跟在凯恩后面，走向城寨边缘那架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升降平台。
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平台载着他们缓缓沉向下方那片色彩斑斓的死亡之地。
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艾莉忍不住咳嗽起来，小手紧紧捂住了口鼻。凯恩没有回头，
只是侧身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风口和她之间。几只三眼渡鸦拍打着翅膀，
从他们头顶的钢架间掠过，发出更尖锐的嘶鸣，像是不祥的警报。
毒泡沼如同一个巨大、溃烂的伤口，黏稠的泥浆翻涌着诡异的蓝紫色和荧光绿的气泡，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腐肉和强酸混合的致命气息。
扭曲的、表皮如同烧焦塑料的怪树伸出枯爪般的枝桠，地面上覆盖着滑腻的苔藓，颜色妖异。
凯恩走在前面，每一步都陷进没过脚踝的、滚烫的淤泥里，发出令人不安的咕噜声。
他的机械右臂偶尔挥动，击碎悄然缠向艾莉脚踝的、带有腐蚀性的藤蔓，动作迅捷而精准，
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艾莉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努力踩着他留下的、相对坚实的脚印，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生怕惊动了这片死寂沼泽中潜藏的东西。
一只水桶大小的辐射蝎子猛地从一片发光的苔藓下窜出，高举着滴落毒液的尾刺扑向艾莉！
艾莉吓得呆立当场，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凯恩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左腿如鞭子般抽出，
带着恐怖的破空声，精准地踢在蝎子厚重的甲壳侧面。“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那变异巨蝎像个破烂的皮球一样横飞出去，撞在一棵怪树上，浆液四溅。“别停。
”凯恩的声音透过过滤面罩传出，沉闷得像敲打铁桶。他动作不停，继续向前。
艾莉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跟上。她看着凯恩宽阔、布满伤痕的后背和那条冰冷的金属手臂，
第一次觉得，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至少比那些流着口水的辐射蝎子好一点。酸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雨滴打在金属和地面上，
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腾起刺鼻的白烟。凯恩一把拽过艾莉，
将她拉进一棵巨大枯树虬结根须形成的天然凹洞下。空间狭小，两人几乎挨在一起。
雨水在外面织成一张致命的帘幕。凯恩靠着湿冷的树根坐下，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了。
左臂的灼痛感骤然加剧，如同有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他迅速从腰间的金属小盒里取出一支“静默针”，毫不犹豫地扎进颈侧。
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暂时压下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也带来一阵眩晕般的麻木。
他靠在树根上，沉重的喘息被过滤面罩放大。艾莉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
雨水顺着她枯草般的头发滴落。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凯恩，又迅速低下头。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外面酸雨腐蚀万物的“滋滋”声。“你的……手臂，
”艾莉的声音又细又小，带着试探，“它……会痛吗？”凯恩没有回答，仿佛没听见。
过了很久，久到艾莉以为他睡着了或者根本不屑于回答，
他才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一下头。一个否定的动作，
却沉重得像是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谎言。艾莉似乎松了口气，
小手无意识地在破旧的背包上摸索着。她犹豫了一下，拉开一个小拉链，手指探进去，
轻轻拨弄了一下里面的某个东西。几个破碎、走调的音符，极其微弱地从背包里传了出来，
像一缕游丝，顽强地钻过雨声和凯恩粗重的呼吸。凯恩靠在树根上的身体，
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深灰色眼罩下的视线，似乎有刹那的失焦，
望向洞穴外那片灰蒙蒙、被酸雨笼罩的死亡沼泽。仅仅一瞬，快得连艾莉都没能捕捉到，
那点微澜便消失了，重新冻结成深潭。雨势稍歇，他们继续跋涉。凯恩的脚步突然顿住，
在一段相对干燥、覆盖着灰白色硬壳的地面边缘蹲下。他伸出机械手指，捻起一小撮灰烬。
灰烬里，嵌着半枚扭曲变形、但材质精良的弹壳。不是城寨土作坊的粗糙货色。弹壳尾部，
一个激光蚀刻的微型徽记清晰可见——一只振翅欲飞、爪下抓着闪电的雄鹰。灰烬之鹰。
罗森的部队。凯恩的指关节捏得发白，金属指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猛地抬头，
锐利的目光扫过沼泽上方铅灰色的天空。一个几乎与云层融为一体的、碟状的黑色轮廓，
正无声地滑过远处天际线，如同死神的窥探。“跟紧。”凯恩的声音陡然变得又冷又硬，
像淬火的钢。他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艾莉，几乎是将她夹在身侧，脚步瞬间加快，
不再选择相对安全的路径，而是强行切入一片布满巨大、锈蚀管道的工业废墟迷宫。
巨大的金属管道如同巨兽的骸骨，横七竖八地堆叠，内部幽暗深邃，
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记住，”凯恩一边疾行，一边快速而低沉地对艾莉说，
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看见三眼渡鸦聚集盘旋，立刻找掩体！听见‘嘶嘶’声，
像烧红的铁浸水，马上闭气，那是酸雾！脚下的泥泛七彩光泡，绕开，下面是腐化泥潭，
掉进去骨头都剩不下！”艾莉被他带着踉跄前行，小脸煞白，只能用力点头，
把那些可怕的警告死死刻进脑子里。就在他们冲入一根横卧的巨大管道深处时，
刺目的白光毫无征兆地在管道入口处炸开！“轰——！
”剧烈的爆炸气浪裹挟着灼热的碎片和泥浆猛地灌入管道！
凯恩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艾莉死死按在管道内壁的凹陷处，
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和残破的披风完全覆盖住她。灼热的气流和冲击波擦着他的后背掠过，
金属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刮擦着管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爆炸的强光还未消散，
灰色轻量化外骨骼、手持流线型能量武器的矫健身影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管道入口的硝烟中。
枪口瞬间亮起刺目的蓝光！“嗡——！”高能粒子束带着灼热的气浪擦着凯恩的头皮射过，
将他身后的管道内壁熔出一个拳头大的红热窟窿。凯恩动了。在对方第二波齐射前的一刹那，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钢铁猎豹，不退反进！残破的披风被他猛地甩向前方，干扰对方视线。
同时，他的机械右臂爆发出刺耳的引擎轰鸣，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脚下的管道壁上！“咚！
！！”沉闷如巨锤擂鼓的巨响！整根巨大的金属管道剧烈震颤、**！
站在管道口的几名灰烬之鹰士兵猝不及防，脚下不稳。凯恩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速度快得留下残影！机械臂横扫，精准地砸在一名士兵的胸甲上，外骨骼瞬间扭曲变形，
那士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飞出去。左腿如战斧般劈下，
将另一名士兵连人带枪踹进了旁边翻涌的彩色泥潭，泥潭瞬间沸腾，只留下一串绝望的气泡。
但更多的敌人从硝烟中涌出，能量武器编织成密集的火网。凯恩在狭窄的空间内辗转腾挪，
机械臂格挡开致命的射线，每一次碰撞都溅起刺目的火花和能量涟漪。他护着艾莉，
在枪林弹雨中寻找突破的缝隙。突然，一道格外粗壮的蓝色光束从侧面刁钻地射来，
目标直指被凯恩挡在身后的艾莉！凯恩瞳孔骤缩，回身格挡已然不及！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侧身，用那条伤痕累累的左臂和半个肩膀，硬生生撞开了艾莉！
“嗤——！”光束擦着他的左肩外侧掠过！外衣和皮肤瞬间碳化、消失，
露出下面闪烁着不正常金属光泽的肌肉和隐约的电路纹路！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伴随着更汹涌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蓝色溶液从伤口和毛孔中渗出！剧痛！
比基因崩溃更尖锐、更直接的剧痛瞬间冲垮了凯恩的意识堤坝。他眼前一黑，身体一个趔趄。
就在这分神的毫秒之间，另一名士兵抓住了机会，
手中的重型粒子步枪锁定了凯恩那条正在格挡的机械右臂！“嗡——轰！！
”一道远比之前粗大的蓝色光柱狠狠轰击在凯恩的机械臂肘关节处！
刺目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凯恩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重重撞在背后的管壁上！
他赖以战斗的机械右臂，从肘部以下彻底消失！断裂处冒着浓烟和红热的金属熔液，
**的管线噼啪作响，如同垂死的神经。仅存的上臂部分也扭曲变形，
火花疯狂地跳跃、爆裂，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内部结构不堪重负的**。“呃啊——！
”凯恩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身体顺着管壁滑落，半跪在地。
左肩的伤口和体内基因崩溃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视野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
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断裂的右臂残端，
粘稠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蓝色溶液混合着机油，如同垂死的眼泪，
大滴大滴地砸在冰冷的管道底部的泥浆里，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腾起细微的、带着铁锈味的烟雾。艾莉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摔得七荤八素。
她挣扎着抬起头，正看到凯恩那半截冒着浓烟与火花的残臂，
以及他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死死挡在她身前的侧影。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声，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走！”凯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决绝。他用仅存的、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一把抓住艾莉的后衣领，
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拖向管道深处更黑暗、更狭窄的岔路。
他自己则踉跄着跟在后面，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身体内部金属摩擦般的异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