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时，窗外已是铅灰色的天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小媛望着窗外出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包侧袋——那里藏着宏远上月留在物理书里的字条：“期中考试后，我会想办法来见你。”
“发什么呆呢？”陈悦撞撞她的肩，“没带伞？”
小媛回过神，苦笑点头。清晨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谁料傍晚风云突变。
“跟我挤挤？”陈悦抖开印着卡通兔的折叠伞，“不过只能撑到校门口。”
小媛正要答应，教室后门传来一声口哨。刘志斜挎着书包，手里转着把黑色长柄伞：“小媛老师，专车接送服务了解一下？”
陈悦噗嗤一笑：“得，护花使者来了。”
雨幕中的县一中校门口挤满了接学生的家长。小媛钻进刘志伞下，雨水立刻在肩头洇开深色痕迹——伞太小，根本遮不住两人。
“忠子呢？”小媛问。
“他奶奶住院，请假回村了。”刘志把伞往她那边倾，“这鬼天气，宏远要是知道我没把你护周全，非得扒我的皮……”
话音未落，一辆黑色轿车突然急刹在路边。车门推开，周婷钻出来，立刻有跟班撑开巨大的彩虹伞迎上去。
“晦气。”刘志啧了一声。
周婷却径直朝他们走来，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泥点：“哟，村姑也有人接啊？”她目光扫过刘志手中的小破伞，嗤笑出声，“这种伞也好意思拿出来？我家保姆买菜用的都比这强。”
刘志握伞的手暴起青筋：“滚。”
“急了？”周婷挑眉，“听说你那个学霸姘头在省城混得风生水起啊？怎么，玩腻乡下妞了？”
“**——”刘志的拳头刚抡起，小媛猛地拽住他胳膊。
“周婷。”小媛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你的伞确实很大。”她抬起手指向校门外的公交站，“但那里有个老奶奶抱着孙子在淋雨，你的伞能分他们一半吗？”
围观的学生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位佝偻的老人蜷在站牌下，用旧外套裹着啼哭的幼儿，雨水正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
周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人群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过来。
“关、关你屁事！”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向自家的轿车。彩虹伞掠过老人头顶，却未曾停留一秒。
小媛叹口气，突然把书包塞给刘志：“等我一下。”
她冲进雨幕，跑到公交站，将口袋里所有的零钱塞进老人手里：“阿姨，带孩子打车回去吧。”
老人浑浊的眼睛涌出泪水：“闺女，这怎么使得……”
“快走吧，孩子都冻紫了。”小媛替她拦下出租车，看着祖孙俩上车才跑回刘志伞下，浑身已湿透。
刘志愣愣地看着她：“你……”
“走吧。”小媛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再站下去咱俩都得感冒。”
2
拐进小巷时，雨更大了。
积水淹没脚踝，刘志的伞骨在狂风里发出**。小媛冷得牙齿打颤，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刘小媛！”
她猛地回头。雨雾中，一个身影狂奔而来，黑色雨衣帽子被风吹落，露出熟悉的金丝眼镜和湿漉漉的额发。
伞“哐当”掉进水洼。
宏远喘着粗气停在几步之外，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肩头斜挎的背包还在滴水，裤脚沾满泥浆，像经历了一场千里奔袭。
时间仿佛静止了。巷口的包子铺蒸汽氤氲，雨点击打青石板的声音变得遥远。小媛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下颌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你……”她刚开口，就被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宏远的手臂箍得她生疼，湿透的雨衣紧贴着她的脸颊。她嗅到雨水、尘土和淡淡血腥味混杂的气息。
“对不起。”他的声音在头顶发颤，“我来晚了。”
刘志默默捡起伞撑在两人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
宏远松开小媛，指尖却仍勾着她的衣角：“招待所订好了，跟我走。”
3
“青春旅社”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开暖光。
老板娘看着三个落汤鸡似的少年，皱眉敲了敲“客满”牌子：“学生仔，没房啦！”
宏远从钱包抽出身份证和几张湿漉漉的百元钞：“阿姨，我们只要一间，能洗澡就行。”
钞票上的水珠滴在柜台。老板娘扫过小媛冻得发青的嘴唇，又瞥见宏远下颌的血痕，突然压低声音：“后巷火灾通道旁边有个储物间，有张折叠床，不收你们钱。”她塞来钥匙，“别说出去啊！”
储物间不足五平米，堆着拖把和水桶。折叠床一打开就占了大半空间。刘志把毛巾扔给小媛：“你俩收拾，我去买姜茶。”
门关上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响。
宏远摘掉眼镜，那道血痕完全显露——像是被树枝刮破的，边缘还沾着泥。小媛用毛巾一角蘸了热水，轻轻按上去：“怎么弄的？”
“翻墙。”他嘶了一声，“我家围墙装了碎玻璃。”
毛巾下的手指顿住。小媛想起刘志说过，宏远被禁足后，别墅内外都装了监控。
“值得吗？”她声音发哽，“要是被你妈发现……”
“发现就发现。”宏远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小媛，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折叠床发出“吱呀”轻响。他靠得太近，呼吸带着雨水的凉意扑在她额前。小媛看见他瞳孔里自己小小的倒影，看见他喉结上下滑动，看见他沾着雨滴的睫毛缓缓垂下——
“砰！砰！砰！”
砸门声惊得两人触电般分开。刘志在门外喊：“姜茶来喽！附带八卦消息一份！”
4
三杯滚烫的姜茶下肚，身体终于回暖。
刘志盘腿坐在地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们猜我刚才在药店遇见谁了？周婷家的保姆！”他灌了口姜茶，“你俩雨中重逢的戏码，已经传遍县一中了！”
小媛手一抖，姜茶泼在裤子上：“传什么了？”
“说宏远翻墙逃家，淋成落汤鸡就为见你一面。”刘志挤眉弄眼，“现在全校都在赌周婷什么时候气疯。”
宏远皱眉：“她还在找你麻烦？”
“小打小闹而已。”小媛拿毛巾擦裤子，“倒是你，今晚怎么回去？”
“不回去。”宏远从背包掏出充电器插上，“明早六点前到家就行。”
刘志瞪大眼：“**！私奔啊？”
折叠床突然显得无比局促。小媛盯着墙角渗水的霉斑：“这……这怎么睡？”
“你睡床，我打地铺。”宏远从背包抽出件半干的衬衫铺在地上，“刘志去网吧凑合一夜。”
刘志哀嚎：“凭啥啊？”
“凭你打呼噜能掀房顶。”宏远踹他一脚，“快点，雨小了就走。”
5
门栓落锁的声音格外清晰。
储物间的灯是昏黄的节能灯泡，在头顶滋滋作响。小媛蜷在折叠床上，听见宏远在地板翻身时衣料的摩擦声。
“冷吗？”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
“不冷。”她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你……地上凉不凉？”
那边沉默片刻：“还好。”
雨水从管道滴进水桶，咚，咚，咚。像心跳的鼓点。
“小媛。”宏远突然开口，“转过来。”
她慢吞吞转身。黑暗中，宏远侧躺在水泥地上，眼睛映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
“过来点。”他伸出手，“地上有虫。”
小媛吓得一缩，下意识往床边挪。指尖突然触到温热的皮肤——宏远不知何时坐到了床沿。
“骗你的。”他低笑，呼吸拂过她耳畔。
折叠床发出危险的吱呀声。小媛整个人陷进枕头里，宏远的手撑在她耳侧，湿漉漉的额发垂下来，扫过她的眉心。
“那道血痕，”她抬手碰了碰他下颌，“还疼吗？”
“你亲一下就不疼了。”
空气瞬间灼热。小媛屏住呼吸，看见他喉结滚动，看见他缓缓低头——
手机震动声乍响！
宏远猛地起身，从湿透的裤袋掏出进水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母亲**。
6
震动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宏远盯着闪烁的屏幕，下颌线绷紧。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屏幕上，晕开模糊的光斑。
“接吗？”小媛坐起身，心脏狂跳。
震动停止了。下一秒，刘志的电话打了进来。
“宏远！”刘志的吼声穿透雨夜，“你妈带人查到网吧了！说再不出现就报警！”
宏远闭了闭眼：“拖住她，我……”
储物间的门突然被拍响！老板娘焦急的声音传来：“学生仔！有几个凶巴巴的人在前台查监控！”
小媛一把抓住宏远的手：“从后窗走！”
生锈的窗栓被死命拉开。宏远跨上窗台，突然回身捧住小媛的脸。
他的吻带着姜茶的辛辣和雨水的咸涩，急促而滚烫。
“等我高考。”他喘息着抵住她的额头，“光明正大地等。”
黑影翻出窗外，消失在雨幕里。小媛颤抖着关紧窗户，转身时踢翻了水桶。
污水漫过脚背的瞬间，房门被刷开！
7
站在门口的女人撑着一把滴水的透明长柄伞。伞尖在地面晕开水痕，伞沿抬起时，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刘小媛？”宏远母亲的目光扫过逼仄的储物间，落在湿漉漉的折叠床上，“我儿子呢？”
小媛挺直脊背：“他回家了。”
“回家？”女人冷笑，“别墅监控显示他翻墙跑了三百公里，就为来这种地方见你？”她突然用伞尖挑起地板上湿透的衬衫，“真脏。”
布料撕裂声刺耳响起。小媛看着被撕成两半的衬衫——那是宏远铺在地上，说要打地铺的衬衫。
“听着，乡下丫头。”伞尖抵住小媛的肩，“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警告谁呢？”老板娘叉腰堵在门口，“警察马上就到！擅闯私人仓库还毁坏财物，够拘你三天了！”
女人脸色微变：“我是来找儿子的！”
“你儿子早成年了！”老板娘嗓门洪亮，“倒是你，带三个壮汉闯我旅馆，吓坏我的小客人！”她突然掏出手机，“喂？王警官啊，对，有人闹事……”
宏远母亲狠狠瞪了小媛一眼：“我们走。”
透明伞掠过小媛头顶时，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她颈间。
8
人群散去后，老板娘塞给小媛一杯热牛奶：“别怕，我唬她的。”
小媛捧着杯子，突然问：“您为什么帮我？”
老板娘指指墙上泛黄的奖状：“你爸，刘义公校长，二十年前垫钱让我儿子上了学。”她叹口气，“那孩子现在在深圳当工程师……你们刚才那样儿，跟我当年和他爹私奔时一模一样。”
小媛耳根发烫：“我们没……”
“知道知道。”老板娘笑着摆摆手，“赶紧睡吧，明早雨停了再走。”
折叠床上还残留着宏远的气息。小媛蜷缩着，在黑暗中摸到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短信跳出来：
“已到家。雨伞在储物柜顶层，记得拿。——宏远”
她赤脚跳下床，踮脚打开储物柜顶层。一把黑色长柄伞静静躺在那里——正是宏远今晚撑的那把。
伞柄上缠着一张湿透的便签。铅笔字被雨水晕开，却仍能辨认：
“伞给你。以后风雨再大，我都在。”
窗外，骤雨初歇。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