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裴昭,当朝天子,为了一个刚入宫三月的新欢,下令将我禁足于翊坤宫。
就在那个冰冷的雨夜,我枕边的血玉龙凤佩,忽然亮了。上面浮现出一行血字,
来自十八岁时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他:「知知,别怕,我来杀他了。」1在他下令,
以「皇后无状,需静思己过」为由,将我禁足于翊坤宫的这一晚,我才真正地相信,
裴昭不要我了。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们封后大典的八周年纪念日。
坤宁宫里摆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从午时一直等到戌时,菜凉了三遍,我的心也凉透了。
掌事太监福安满脸心疼地进来通报,说陛下今晚留宿储秀宫,与新晋的柳才人一同用膳,
让我不必等了。我捏着筷子的手,指节泛白,却还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知道了,撤了吧。」
福安没动,反而从袖子里递过来一张小像,是宫里的画师偷偷描的。画上,
裴昭正含笑看着对面的女子,眉眼间的温柔,是我八年都没再见过的光景。
尽管画师只描了那女子的背影,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新来的才人,柳思柔。
那个当初刚入宫,裴昭还曾向我抱怨过的女人。他说,那女人蠢笨得像头猪,
连研个墨都能把墨汁溅他一龙袍。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提起她时,那些刻薄的抱怨,
全都变成了带着笑意的调侃。他骂她娇气,性子野得像匹没驯服的小马。他还说,
这世上竟真有生着朱砂痣的美人,柳思柔的耳后就有一颗,红得像滴血。
而画中那女子白皙的耳垂后方,果然点缀着一抹刺眼的红。福安见我脸色不对,
赶紧又说:「陛下让奴才传话,问娘娘想吃什么,他明早让御膳房给您送来。」我没应声。
挥手让福安退下,我关上殿门,独自对着一桌冷菜,点燃了那对龙凤红烛。
这是我与裴昭成婚后,过的第十三个生辰。也是他第一次,用一个谎言,
把我一个人扔在坤宁宫里。我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口长寿面,就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
我曾以为,我们一同从潜邸的刀光剑影里走出来,他登上龙椅,我入主中宫,这情分,
该比金石还坚固。原来帝王的情爱,比三月的春雪化得还快。一直以来,裴昭没有废后,
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体面人,不允许自己背上“遗弃糟糠”的骂名。那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
我转身,开始收拾我的细软。讽刺的是,这八年,他赏赐了无数金银珠宝,
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却塞不满一个包袱。在梳妆台最底下的夹层里,
我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是一块龙凤对佩,用的是最上等的血玉,一半龙,一半凤。
这是十八年前,我们还没成婚时,他送我的。那时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性子乖戾,
在皇家围猎时嫌我碍事,失手将我从马上推了下去。我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我恨透了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可他却日日来我府上请罪,
最后更是咬破指尖,以血为誓,求巧匠雕了这对龙凤佩。他说,此玉有灵,能见证他的悔意,
生生世世,永不负我。可笑。我摩挲着冰冷的玉佩,只觉得掌心被那誓言烫得生疼。可如今,
玉佩上哪里还有什么誓言,只剩下孤零零的四个字,黯淡无光。「赠:许知知」
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悲伤过度,眼前生了幻觉。下一秒,那玉佩上,
一个个血红的、歪歪扭扭的大字,竟像活物一般,一笔一划地在玉面上浮现。写了又划掉,
划掉又重写,透着一股焦灼与不安。我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跌坐在地上,
手中的玉佩也“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可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我颤抖着拾起玉佩,
心中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我找来一根银簪,学着那虚无的笔画,轻轻在玉佩的空白处划拉。
「裴昭?」玉佩上的血字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疯狂地画着圈圈和鬼画符,过了好半天,
才凝聚成一行字。「你是人是鬼?」我能想象出十八岁的裴昭此刻的模样,
肯定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我不由得起了捉弄的心思。
用簪子尖慢慢划出:「我是玉中仙。」他比我想的要精明,
立刻连珠炮似地问了好几个只有我俩才知道的秘密,来试探我的身份。比如我最怕打雷,
比如我右脚脚踝有颗小小的痣。我嗤笑一声。凭我对他的了解,别说几个问题,就是几百个,
也休想难倒我。见我对答如流,他才终于信了。「玉中仙在上,受小子一拜!」紧接着,
这小子竟然开始对着玉佩许愿。「仙人姐姐,求你保佑我,
让父皇把我那个凶巴巴的伴读换掉!」我记得,太傅曾说,
若他能在一个月内将《论语》倒背如流,就允他换掉伴读。现在想想,那时的少年裴昭,
应当也是极其讨厌我的吧。我正准备问他,是不是恨透了他的伴-读许知知,若是,
我有一百种法子能帮他。殿门却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裴昭带着一身酒气和寒气,闯了进来。
他拧着眉,看着一桌几乎没动过的冷菜,「不是说了,不必等朕?」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对燃尽的龙凤烛时,他却愣住了。他问,「今日……是你生辰?」
我将那块血玉塞进袖中,朝着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我们和离吧。请您,
废了臣妾。」他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消化我说了什么。
可我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提起我那小小的包袱,侧身从他身旁绕过,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坤宁宫的大门。裴昭没有追出来。我透过门缝的余光瞥见,
他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那满桌的菜肴,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恐慌。
他大概无法接受,在我提出“废后”这两个字时,他心里涌起的,竟不是解脱,
而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可我,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真奇怪。2我搬回了出嫁前住的偏殿,虽然破败,但好在清净。下人们得了风声,
对我避之不及,倒也随了我的愿。洗漱过后,我从袖中再次取出那块龙凤佩,一时间,
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少年裴昭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又在玉佩上留下了许多话。他问我,
那个许知知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讨人厌?怎么在学堂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还问我,
他以后是不是当了皇帝?娶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仙人姐姐?你还在吗?」
又是一连串急切的问号。这些幼稚的话,让我冰封的心底透出一丝暖意。于是,我咬破指尖,
以血为墨,在玉佩上写道:「还不去睡?」「睡个屁!」血字立刻变得张牙舞爪。
「我才发现太傅留的功课,那本破书居然要全文背诵!」「整整一百多页啊!
你懂这种绝望吗?!明天就要考校了!」我想起如今的裴昭,
为了柳思柔弃我于不顾的冷酷模样,报复心起,用指尖的血写下一行字:「放心,
明日太傅染了风寒,不会来考校。」「真的?」他将信将疑。我笃定地回道:「真的。」
「吾乃玉中仙,无所不知。」写下这句,八年来的疲惫和委屈如同潮水般将我席卷。
我抱着玉佩,倒在冰冷的床上,沉沉睡去。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十八岁那年。
我摔断腿后,本不欲再理他。可他却日日来我府上,带着各种伤药和稀奇古怪的话本子,
赖在我床前,赶也赶不走。我后来才发现,少年裴昭也并非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他很聪明,
尤其擅长察言观色。有次在宫宴上,他指着远处正在和大臣谈笑的太子说,他要倒霉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太子春风得意,哪里有半分要倒霉的样子。刚想反驳,
下一秒,父皇果然当众斥责了太子,说他私德不修,禁足三月。事后,我问他,
是不是能看透所有人的心思。他得意地点点头说,八九不离十。不等我开口,他又抢着说。
「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一座孤岛。」随后,他就跟邀功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
「被我猜中了吧?」「没有。」我别过头,冷着脸。然而,我撒谎了。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撒谎。还是对我最讨厌的少年裴昭。我果然和他合不来。自那以后,
他就更是像块狗皮膏药,天天粘着我,说什么要登我的岛,在上面插上他的旗子。
就连我去更衣,他都要守在外面。烦死个人。那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守在回廊下等我。
我刚一出门,几个不怀好意的宗室子弟便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还不等他们走近,
跟在裴昭身边的几个侍卫便像疯狗一样冲了上去,将那几人打得哭爹喊娘。
我惊得转过头去看。他却伸出手,一把将我的脑袋按进他怀里,语气是少有的霸道,「脏,
别看。」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宗室子弟,是我的堂姐差人指使的。
因为她平日里嫉妒我得了太后青眼,便想找人毁我清白。我不明白,我只是安分守己,
为何总有人要害我。少年裴昭对此却满不在乎,看我的眼神亮得吓人。片刻,他勾起嘴角,
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管她们作甚?以后谁敢欺负你,我就拧断他的脖子。我许知知的狗,
也只能我一个人当。」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是裴昭。不,是当今的天子,
我的夫君。他要与我了断这八年的夫妻情分,地点就定在这座冷宫里。3我到正殿时,
裴昭已经等在那里了。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参茶。是我从前最喜欢的口味。
我捧着茶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也只是沉默地坐着,
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冰冷。许久,他才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朕……朕与柳才人,是清白的。」「嗯。」我用力点头,将杯中的参茶一饮而尽。
我知道以他的性子,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骨子里是个极其自负又守旧的人。
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单凭他能忘了我们的生辰和封后大典,
单凭他能为了另一个女人将我禁足,就足以说明一切。更何况,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对我笑了。他平日里与我说的那些朝政,
加起来也不及他提及柳思柔时,眼神里那半分雀跃的光。他不爱我了。这场对峙,
压抑得让人窒息。他一直在试图撇清和柳思柔的关系,言辞恳切,
甚至不惜说要将柳思柔打入冷宫,永不相见,以此来证明他的清白。
可那个曾经只装着我的天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彻底倒向了另一边。或许,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爱消失时,所有的解释都像是狡辩,所有的弥补都显得可笑。
临走前,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我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即便如此,
你也执意要废后和离吗?」4裴昭走后,冷宫又恢复了死寂。我重新取出那块血玉,
指尖触及之处,冰冷刺骨。上面,少年裴昭留下的字迹已经快要消失了。「仙人姐姐,
你骗我!太傅今天根本没病!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罚我抄一百遍《孝经》!」
「你是不是假神仙啊!」我被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逗笑了。
用银簪划出一行字:「我何时说过我是神仙?」「那你是什么?」「我是你未来的妻子。」
玉佩那头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他被吓跑了。血红的字迹才再次浮现,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们后来,是不是很恩爱?」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
精准地捅进我的心窝。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和自己映在窗纸上孤单的身影,血,
一滴一滴地从被我咬破的唇上落下。我用这滴血,在玉佩上写下了一个字。「不。」
血字在玉佩上停留了很久,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不再变化。我知道,这一个字,
对那个满心欢喜的少年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最爱我的年纪,
哪里经得住这样残酷的真相?良久,新的血字才缓缓浮现,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破碎。
「为什么?」「他不爱我了吗?」「他爱上了别人?」一连三个问题,字字泣血。我闭上眼,
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沾湿了冰冷的玉佩。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
都无法抚平他此刻的伤痛。夜里,外面忽然下起了瓢盆大雨,雷声滚滚,闪电撕裂夜空。
我自小就怕打雷。从前在潜邸时,每逢雷雨夜,裴昭都会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用手捂住我的耳朵,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直到我安然入睡。可今夜,只有我自己,
和一块冰冷的玉佩。我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就在这时,手中的玉佩忽然变得滚烫,
一行仓促的血字在上面亮起。「知知,别怕。」「我在。」我愣住了。这是少年裴昭的声音。
他知道我怕打雷。我仿佛能看到,在八年前的那个雷雨夜,
十八岁的他正焦急地在玉佩上写下这句话,试图安慰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被狠狠地刺痛了。为什么。为什么当初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的少年,
会变成如今这个冷酷无情的帝王?时间的洪流,究竟冲刷掉了什么?我用颤抖的手,
在玉佩上写下:「裴昭,我想你了。」我想念那个,会因为我一句话就脸红,
会为了我挑战皇权,会笨拙地安慰我,会说要当我的狗的少年。玉佩那头,
血字疯狂地涌动起来。「我也是。」「知知,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戾气和杀意,让我不寒而栗。我忽然意识到,
我正在和一个未来的暴君对话。那个史书上记载的,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
最终导致王朝覆灭的……裴昭。原来,柳思柔不是因,而是果。他骨子里的疯狂和偏执,
早已注定。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生。既然他注定要为了一个女人而疯魔,
那为什么,那个女人,不能是我?既然他能为了柳思柔废后,那我为什么不能,
联合十八岁的他,亲手废掉这个二十六岁的薄情帝王?这个念头一生根,便如同藤蔓般,
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我用尽全身力气,在玉佩上写下:「好。」「我教你,如何杀了他。」
5自那晚起,我和少年裴昭之间,达成了一个疯狂的盟约。白天,我像个真正的废后,
深居简出,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现在的裴昭似乎对我心存愧疚,
除了每日送来大量的补品和赏赐,倒也没再来打扰我。而柳思柔,听说被他禁了足,
闭门思过。我知道,这只是他为了安抚我做的表面功夫。他以为时间能磨平一切,
他以为只要他肯低头,我就会像从前一样,乖乖地回到他身边。他太不了解我了。或者说,
他太不了解一个女人在心死之后,能变得多狠。夜晚,则是我和少年裴昭的时间。
我将这八年来,朝堂上所有的人事变动、各大世家的利益纠葛、裴昭安插在各处的心腹,
以及他性格中最深的弱点和软肋,毫无保留地,一点点通过血玉告诉了他。
「户部尚书李德全,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是太子一党安插的棋子。你想动他,
必须先拿到他贪墨的证据,证据就藏在他外室的床底下。」「镇国大将军王莽,
手握三十万兵权,是他最大的依仗,但也是他最大的威胁。王莽的弱点是他的独子,
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他最信任的,是你身边的暗卫首领,玄鹰。可玄鹰,
其实是我父亲的人。」我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在他耳边低语,
为他铺开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血腥之路。而玉佩那头的少年,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功课而苦恼的顽劣少年。他的问题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致命。
「如何能让父皇在不经意间,看到太子与李德全的勾结?」「如何能让王莽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