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刘保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无声的压力让整个绣台的气温骤降,连曹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下的眼帘掩盖着翻腾的惊怒。
“刘保。”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宫女所言,你有何辩解?”
“陛下!陛下明鉴啊!”
刘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肥硕的身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奴婢…奴婢冤枉!定是这贱婢受人指使,污蔑奴婢!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这丝线,奴婢从未见过!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请陛下为奴婢做主!”
他砰砰磕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声嘶力竭地喊冤,试图以“忠心”和“委屈”打动帝王。
皇帝面无表情,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他转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宫女:
“你,抬起头来。说清楚,那小公公是何人?何时何地给你的丝线?若有半句虚言,凌迟处死!”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是…是三天前…在…在御花园西北角堆放杂物的回廊…他…他个子不高,面白无须,左…左边眉毛上有颗小痣…说是…说是刘公公新得的赏赐,见奴婢针线活好…才…才给的…奴婢不敢撒谎!不敢撒谎啊!”
她拼命磕头,额头也见了血。
“左眉有痣?”
皇帝眼神微动,看向身旁一个面容冷峻、气息沉凝的中年侍卫统领
“李统领,内侍监名册,查。”
“遵旨!”
李统领抱拳领命,动作迅捷如风,立刻低声吩咐手下。整个绣台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刘保压抑的呜咽和宫女恐惧的抽泣声。
曹谨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皇帝看似在查刘保,实则剑锋所指,是他曹谨!那带痣的小太监,十有八九是刘保的心腹,甚至可能就是他曹谨安插在刘保身边监视的眼线之一!如今被当众揪出,这根线一旦扯下去…他必须立刻斩断!
他微微侧头,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投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东厂档头。那档头心领神会,身影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消失在混乱后的人群阴影中——必须赶在皇帝的人找到那个小太监之前,让他永远闭嘴!
苏锦儿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她强压下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沈清漪的揪心担忧,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曹谨要灭口!必须阻止!这是将刘保甚至曹谨钉死的重要人证!
她目光飞快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定格在太医身上。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形。她上前一步,对着皇帝和太后再次深深一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恳切:
“陛下,太后娘娘!民女斗胆!毒针歹毒,沈**危在旦夕!民女虽不通医理,但自幼与丝线染料为伍,深知物性相生相克之理!方才辨毒之法,亦是基于此理!院正大人!”
她转向须发皆白的老太医
“您可知晓,这‘蚀骨腐心散’中,那显露出暗紫黑死秽之色的主料,是为何物?”
院正正忧心沈清漪伤势,闻言一怔,下意识回答:
“此毒阴邪霸道,主料应是产自西南瘴疠之地的‘紫魇藤’汁液混合‘阴磷石’粉末,再辅以……”
“紫魇藤!”
苏锦儿立刻抓住关键词,声音陡然清晰
“此物性极阴寒,畏火畏烈阳!其汁液沾染之物,若遇强光照射,尤其是正午烈阳或特制火石镜汇聚之光,会迅速焦枯变色,留下独特焦痕!院正大人,不知是否如此?”
院正眼睛一亮:
“确有此说!古籍有载,但此法只用于辨别死物,从未用于活人解毒啊!”
“民女并非用于解毒!”
苏锦儿语速极快,目光恳切地看向皇帝
“民女是想,若能以此法,迅速验证那宫女所言‘孔雀蓝’丝线是否也沾染了同源毒物!只需取那缕丝线,在强光下照射片刻!若其内里也蕴含紫魇藤之毒,必显焦枯异状!如此,便可当场确凿证明丝线来源与毒针同源!也能更快锁定真凶,为沈**求得一线生机!”
她巧妙地将验证人证物证与救治沈清漪的急迫性捆绑在一起!
皇帝眼神微动。苏锦儿这番话,不仅提供了一个快速验证的关键方法,更点出了“锁定真凶”与“沈清漪生机”的联系,让他无法拒绝。他需要真相,也需要给沈家一个交代。
“准!”
皇帝金口一开,不容置疑
“李统领,速寻火石镜!取那缕丝线,当场验证!同时,加派人手,按宫女所述特征,搜捕那个左眉带痣的太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四字,带着森然寒意,显然是警告某些人不要妄图灭口。
“遵旨!”
李统领精神一振,立刻分派人手。一面特制的、能汇聚光线的火石铜镜被迅速找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一名侍卫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缕“孔雀蓝”细丝,置于火石镜汇聚的刺目光斑之下!
时间仿佛凝固。
仅仅数息之后!
那原本幽深的蓝色丝线,在强光照射的部位,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深、发黑、卷曲!最终,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焦炭般的黑色痕迹!与院正描述的紫魇藤特性完全吻合!
“嘶——!”倒吸冷气之声四起!铁证如山!
“陛下!确是紫魇藤之毒无疑!”院正激动地确认。
刘保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连喊冤的力气都没有了。曹谨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苏锦儿这一手“光鉴毒源”,不仅彻底坐实了刘保的罪证,更打乱了他灭口的节奏!皇帝加派的搜捕人手,让灭口的难度陡增!
就在这时——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外围传来!一名锦衣卫百户浑身浴血,踉跄着冲入现场,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启禀陛下!指挥使大人率我等追捕刺客,于西华门外三里处截住!那刺客悍不畏死,身负剧毒暗器,弟兄们伤亡数人!指挥使大人与其力战,最终将其生擒!但…但刺客在被擒获瞬间,咬碎了口中藏匿的毒囊!指挥使大人虽已封其穴道,但毒已入心脉,恐…恐命不久矣!大人命卑职火速回报,并呈上从此人身上搜出的唯一证物!”
百户双手呈上一物: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造型奇特的令牌,令牌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
“鬼影令!”几个见多识广的老臣失声惊呼,“是靖安王府蓄养的死士‘鬼影卫’的令牌!”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的矛头,瞬间从虚无缥缈的“前朝余孽”,指向了权势熏天的靖安王!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到了极点!他盯着那枚鬼影令,眼中风暴肆虐,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帝王之怒,让整个空间都为之凝滞!
曹谨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完了!靖安王的人!还被抓了现行!虽然是个马上要死的,但那枚令牌……他猛地看向萧砚派回的百户,眼神如刀——萧砚!好快的动作!好狠的手段!他不仅抓到了人,还拿到了指向靖安王的铁证!这分明是借力打力,要将祸水彻底引向靖安王,同时也在逼迫皇帝表态!
苏锦儿心中亦是剧震。靖安王!竟然是他直接派出的死士!萧砚…他竟然真的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虎口夺食,抓到了这条大鱼!虽然刺客将死,但这枚令牌带来的冲击,足以撼动朝堂!
然而,还没等皇帝做出反应——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带着哭腔:
“陛下!陛下!不好了!沈…沈**她…她吐血不止!院正大人说…说毒性太烈,已…已侵入心脉!怕是…怕是撑不过半个时辰了!院正大人请陛下速速决断,或有…或有一线渺茫生机!”
沈清漪命悬一线!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砸在苏锦儿的心上!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清漪!她是为了救自己才……
皇帝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他扫过瘫软的刘保,扫过脸色铁青的曹谨,扫过那枚鬼影令,最后落在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纸的苏锦儿身上。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刘保,押入诏狱,严加审讯!务必撬开他的嘴,给朕吐出幕后主使!”(刘保被正式作为突破口)
“曹谨,大会惊驾,护卫不力,致沈卿爱女重伤,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日!东厂上下,彻查失职!”(看似轻罚,实则是剥夺其现场掌控权,并敲打东厂,为后续深入调查铺路)
“萧砚,全力救治那濒死刺客!用尽一切办法,吊住他的命!朕要听到他亲口招供!另,封锁靖安王府所有门户,许进不许出!府中一干人等,无朕旨意,不得擅离!”(直指靖安王,雷霆手段!)
“苏锦儿!”皇帝的目光最终锁定她,“你随院正,即刻前往太医院!将你所知关于此毒的一切物性,详尽告知太医!若能助太医保住沈家**性命…朕,恕你今日惊扰之罪,另有重赏!若不能…”皇帝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中的冰冷压力,足以让苏锦儿透骨生寒。
这既是给她一个将功赎罪(在皇帝眼中)的机会,更是将她置于太医院这个新的、同样危机四伏的战场!沈清漪活,她或有生机;沈清漪死,她恐怕万劫不复!而太医院里,又岂会没有曹谨和靖安王的眼线?
“民女…遵旨!”
苏锦儿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中的泪意,深深叩首。为了清漪,为了自己,也为了那渺茫的翻盘希望,她必须去!必须从这绝命的毒药中,找到那一线生机!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方染着暗紫黑死秽的杭绸——那里面,是否藏着“千丝绕”中记载的、关于剧毒之物的…那一线相克的契机?
风暴的中心,从绣台移向了弥漫着药味与死亡气息的太医院。皇帝的旨意如同惊雷,暂时劈开了阴谋的迷雾,却也投下了更浓重的阴影。萧砚在生死线上与死神争夺着刺客的口供,苏锦儿则在药炉与银针间,为挚友、也为自己搏命。而曹谨与靖安王,在皇帝的雷霆震怒和步步紧逼之下,又将如何应对?这盘以人命为棋子的杀局,进入了更加凶险的下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