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的初雪,在深夜里悄然而至。细密的雪粒子敲打着新闻学院顶层那间小剪辑室的玻璃窗,发出簌簌的轻响,很快便覆盖了窗棂,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白。室内,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在黑暗中跳动,映亮陈晚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她蜷缩在冰冷的电脑椅上,身上裹着那件烟灰色的厚呢子大衣,却依然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喉咙干涩发紧,吞咽都如同刀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粘住几缕散乱的碎发。
电脑屏幕上,是“南江省青年导演扶持计划”终审提案的PPT。密密麻麻的文字、分镜头脚本、预算报表……这些曾经在她手中条理清晰、焕发着野心光芒的东西,此刻却像扭曲晃动的鬼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重叠、模糊、旋转。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她猛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肺腑像是要被撕裂。咳得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灼痛和沉重的哮鸣音。
不行……
不能倒下……
这个计划是她翻身的唯一机会!省级平台,评委都是业界大拿,扶持资金和资源足以让她真正拍出自己构想的纪录片!她熬了无数个通宵,拒绝了所有邀约,把自己逼到了极限,才打磨出这份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提案。终审就在三天后!
可这该死的高烧,偏偏在这要命的时刻,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和大脑。视线模糊,思维凝滞,手指敲在键盘上绵软无力,打出的句子前言不搭后语。巨大的无力感和濒临崩溃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雪水,从头顶浇下,浸透骨髓。
就在她又一次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蜷缩成一团,几乎要滑下椅子时,剪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股室外的寒气裹挟着细小的雪花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极淡的、熟悉的干净皂角气息。
陈晚星昏沉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路珩。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肩头和发梢都落着尚未融化的细碎雪花。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还有一个熟悉的深蓝色保温桶。他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寒意。当他看到蜷缩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咳得浑身发抖的陈晚星时,那双沉静的墨玉瞳孔猛地一缩,脚步瞬间加快。
“学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几步就跨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她额角的冷汗和烧得泛红的双颊,眉头紧紧锁起,“你发烧了?”
陈晚星想开口说“没事”,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发出一串嘶哑的咳嗽。她狼狈地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脆弱的样子。
路珩没有多问。他动作迅速地将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打开塑料袋,里面是几盒药。他拿起一盒退烧药,仔细看了说明书,又拿起旁边的杯子——杯底只有一层干涸的咖啡渍。他眉头皱得更深,立刻起身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半杯温水,动作利落地抠出两粒药。
“先把退烧药吃了。”他将水和药递到陈晚星面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晚星看着递到眼前的药和水,又看看路珩那张在屏幕幽光下写满担忧和不容拒绝的脸。高烧让她的防备脆弱不堪,一丝迟来的、被关心的委屈涌上鼻尖。她没有再逞强,颤抖着手接过药片和水杯,艰难地将药咽了下去。温热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路珩看着她把药吃完,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剪辑室里冰冷的空气和残留的速食泡面味。
“食堂张师傅熬的参鸡汤,驱寒补气。”他将保温桶和配套的勺子推到她面前,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听说你病了,特意让我带一份上来。趁热喝点。”
张师傅?
陈晚星混沌的大脑费力地运转着。她和食堂的张师傅并无深交,顶多是点头之交。他会特意熬参鸡汤给她?还让路珩送来?
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泛着诱人油光的鸡汤,又抬眼看了看路珩。他正低着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体温枪,拆掉包装,动作熟练地对着她的额头“滴”了一下。
38.9℃。
电子屏上冰冷的数字闪烁着。
路珩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咳……”陈晚星又想开口,却又是一阵咳嗽。
“别说话。”路珩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强硬。他拿起保温桶的盖子,舀了一勺温热的鸡汤,小心地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先喝汤。”
勺子已经碰到了她的唇。鸡汤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温暖而踏实的诱惑。陈晚星最后一丝抵抗在高烧和这无声的强势关怀下彻底瓦解。她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汤液滑入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咸鲜和药材的清苦,奇异地安抚了灼痛的食道和冰冷的胃,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蔓延,似乎连眩晕的脑袋都清明了一丝丝。
她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沉默地喝着汤。路珩的动作很稳,很有耐心,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她,避免汤水洒出来。幽暗的剪辑室里,只有勺子偶尔碰到保温桶内壁的轻响,和她低低的呼吸声。
一碗热汤下肚,身体似乎暖和了一些,力气也恢复了一丝。陈晚星靠在椅背上,看着路珩收拾保温桶,又拿出几盒感冒药和润喉糖,分门别类地放在她手边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消炎药饭后半小时吃,润喉糖含服。”他言简意赅地交代,然后目光落在她电脑屏幕上那个停滞的PPT界面,“终审提案?”
陈晚星疲惫地点点头,声音沙哑:“嗯……卡在预算执行风险分析这块……脑子像团浆糊……”
“给我看看。”路珩拉过旁边一把椅子,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屏幕。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侧脸线条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沉静。
“预算执行风险……”他低声重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片刻后,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个子项,“你这里对设备租赁公司突发涨价的预案不够细。只提了备用金缓冲,但没考虑备用金不足时如何应对。建议补充两条:一是提前锁定关键设备租赁商的保价协议(哪怕多付点定金),二是预设一个快速反应的本地小型设备供应商名单作为应急B计划,哪怕成本略高,能保障拍摄不中断才是核心。”
他语速不快,思路却异常清晰,每一个点都切中要害,精准地指向了陈晚星混沌大脑中那个模糊的痛点。他甚至拿起鼠标,在文档空白处快速敲下几个关键词和思路要点。
陈晚星怔怔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分析。那些困扰她半天的难题,在他条分缕析的剖析下,竟变得如此清晰可解。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踏实感,如同刚才那碗温热的鸡汤,再次包裹了她冰冷疲惫的身体。
她不是一个人。
在她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时刻,有一个人,带着温热的汤药和精准的弹药,沉默而坚定地守在了她身边。他用“张师傅”的名义送来鸡汤,用“分析思路”的方式分担她的压力。他所有的靠近和付出,都包裹在“顺便”、“同学互助”这样看似平淡无奇的外壳之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摇摇欲坠的骄傲。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簌簌声不绝于耳。剪辑室里幽暗冰冷,电脑屏幕的光线映着两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一个在高烧中强撑着摇摇欲坠的意志,一个在沉默中倾注着不动声色的守护。
路珩帮她梳理完预算风险点,又指着下一部分的分镜头脚本:“这里几个转场设计,想法很好,但执行成本太高了。航拍加水下加高速……预算扛不住。可以试试用固定机位延时拍摄加手持跟拍特写组合,用剪辑节奏代替烧钱特效,效果可能更真实有冲击力……”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在旁边的本子上画出简单的机位示意图。
陈晚星听着,看着,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身体的病痛和高烧的眩晕依旧存在,但胸腔里那颗冰冷沉重的心,却因为身边这份无声的、沉甸甸的支撑,而一点点回暖、安定。
她拿起手边那颗润喉糖,剥开糖纸,放入口中。清凉微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薄荷的微辣,直冲被灼痛的喉咙。
窗外的风雪依旧呼啸,剪辑室的寒夜漫长。但这一方被屏幕幽蓝光线笼罩的小小天地里,两颗为了各自目标而奋力前行的灵魂,在病痛与守护的交织中,无声地靠近,汲取着彼此传递的微光与力量。前路艰难,风雪载途,但至少此刻,她并非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