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书页翻飞和粉笔灰的簌簌声中滑向十二月。一场寒流过后，天空呈现出一种冷冽的、洗过般的湛蓝。梧桐树彻底变成了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天空。圣诞节的气氛像一层薄薄的糖霜，开始悄悄涂抹在校园的角落。小卖部的橱窗里挂起了廉价的彩灯和塑料雪花，广播站偶尔会播放几首应景的欢快英文歌。
沈知和傅寒深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奇异的、静默的平衡。篮球场边那难堪的一幕，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后，终归沉入水底，水面复归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沈知不再试图主动和他说话，连目光都变得谨慎。她埋头于题海，试图用公式和单词填满所有空隙。傅寒深也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独来独往的影子。
这天下午是美术课。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水彩颜料和木头画架混合的独特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粉尘。这节课的内容是人物速写，模特是班里一个长相很有特点的男生。大家各自找好位置，支起画板，炭笔划过素描纸的沙沙声渐渐响起。
沈知的位置靠窗。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模特的结构，手中的炭笔在纸上快速勾勒着轮廓。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很舒服。画到一半，她需要换一支更软的炭笔加深阴影。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放在旁边颜料架上的笔盒，指尖却沾上了一小团湿漉漉的赭石颜料——不知是谁用完没盖紧盖子，颜料流出来了一点。
她没在意，抽出一支软炭笔，继续低头画。额角垂下一缕碎发，有点痒。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用靠近手背的那一侧蹭了一下额头。
“噗嗤……”旁边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沈知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笑声来源。是坐在她斜对面的周小雨。周小雨正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努力憋着笑，朝她使眼色。
“怎么了？”沈知疑惑地小声问。
周小雨憋着笑，指了指自己的额角位置。
沈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指尖触到一点黏腻的凉意。她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到画室角落那面供学生检查画面效果的大镜子前。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白皙的额角上，赫然蹭上了一道明显的、滑稽的赭石色颜料痕迹！形状像一只笨拙的小鸟爪印！一定是刚才蹭头发时，不小心把沾在手腕上的颜料蹭上去了！
“啊！”沈知低呼一声，脸腾地红了。她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想找张纸巾擦掉这丢人的“鸟爪印”。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就在她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一片干净的、折叠整齐的深蓝色格子手帕，无声地递到了她的眼前。
沈知愕然抬头。
傅寒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他手里拿着那块手帕，目光落在她沾着颜料的额角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不像平时那样冰冷。午后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给他清瘦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甚至能看清他额前碎发下细小的绒毛。他微微抿着唇，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沈知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反应，脸颊热得发烫。
傅寒深见她没动，拿着手帕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沙哑：“擦擦。”
那两个字，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沈知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接过那块还带着他指尖微凉温度的手帕。柔软的棉布触感细腻。她背过身，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额角的颜料。赭石色的痕迹在手帕上晕开，渐渐变淡、消失。镜子里映出她通红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也映出身后的傅寒深。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阳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
擦干净了。沈知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块沾了颜料的手帕，有些无措：“弄脏了……我洗好了还你。”
“不用。”傅寒深淡淡地说，伸手接过那块弄脏的手帕，看也没看，随意地塞进了自己的校服裤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收走一张废纸。
沈知看着他放回手帕的动作，心里莫名地涌起一丝细微的涟漪。那块深蓝色的格子手帕，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清冷的、干净的气息。她低声道：“谢谢。”
傅寒深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画架前。
沈知也回到座位，重新拿起炭笔。画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炭笔沙沙的声音。可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奇异暖流，却在她心底悄然流淌。她悄悄抬眼，望向斜前方傅寒深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画着速写，脖颈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流畅而安静。额角被他手帕擦拭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
这短暂的、带着阳光温度的交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沈知低下头，看着自己画板上未完成的速写，笔下的线条似乎也带上了一点轻快的意味。
放学**响起，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沈知整理好画具，背上书包。刚走出画室门口，傅寒深的身影从旁边跟了上来，很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脚步不快不慢。
走廊里人流涌动，喧闹嘈杂。沈知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该说什么。身边是他清冽的、带着淡淡皂角的气息，在拥挤的人流中格外清晰。
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楼梯口时，傅寒深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低沉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沈知的心湖：
“沈知。”
“嗯？”沈知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他微微侧着脸，目光落在前方涌动的楼梯上，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喉结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落入沈知耳中：
“考同一所大学吧。”
不是问句，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像一句陈述，一个通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沈知瞬间僵在了原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周围所有的声音——脚步声、谈笑声、书包拉链的声响——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他说什么？考同一所大学？他……是在邀请她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关于未来的、不带任何感**彩的陈述？
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缺氧般的眩晕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看着他额发下那双垂着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睛。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傅寒深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说完那句话，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径直汇入了下楼的人流中。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沈知还僵在原地，周围喧嚣的人声重新涌入耳朵，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现实。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额角那块被他用手帕擦拭过的地方。皮肤光滑，颜料早已消失无踪，可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属于他的触感。
“考同一所大学吧。”那五个字，带着他特有的清冷语调，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她心底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喜悦、惊愕、难以置信、巨大的茫然……无数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指尖微微颤抖。刚才他说话时，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那看似平静无波却隐隐带着某种力量的语气……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她的幻听？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望着傅寒深消失的楼梯口，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回旋。心底那刚刚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小小火苗，在剧烈的眩晕和狂喜之后，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巨大的茫然和不确定包裹住，摇曳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