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飞回府那日,府里炸开了锅。他一身月白锦袍染了血,怀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
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惊得满院丫鬟婆子探头张望。“快请大夫!”他声音沙哑,神色慌张。
我站在正厅台阶上,手里还捏着刚剪下来的腊梅枝。“夫人……”春儿扯了扯我的袖子,
“少爷他……”我盯着那姑娘垂落的衣袖,藕荷色的缎子,绣着缠枝莲,
是苏州最时兴的样式。“备热水。”我转身往小厨房走,“再熬碗安神汤。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少夫人真沉得住气……”啧。不是沉得住气。
是三年前他抱我进门时,也是这般场景。1三年前的春雨夜,我爹遭人陷害,满门流放。
谢临飞冒雨劫了囚车,把高烧不退的我裹进狐裘。那时他十七岁的肩膀还单薄,
却硬是抱着我走了十里山路。“别怕。”他下巴滴着雨水,“我们回家。”谢家祠堂里,
他当着族老的面掀开我的斗篷:“求父亲成全。
”老侯爷的茶盏砸在他肩上:“你要娶罪臣之女?”谢临飞跪得笔直:“她只是宋家女,
不是罪人。”族老们窃窃私语,说他被狐媚子迷了心窍。
直到谢临飞抽出匕首划破掌心:“若负沈慈,犹如此掌。”血溅在老侯爷鞋面,他终于松口。
如今他抱着别人站在同样的位置,我才惊觉谢郎处处留情却不自知。2当初我嫁进谢家时,
不叫“沈慈”。我改名叫“沈慈”。谢临飞说,这是为了护我周全,宋家罪臣之女的身份,
终究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慈娘。”他执笔写下我的新名,墨迹未干,便轻轻吹了吹,
“从今往后,你就是沈家远亲,我的表妹,父母双亡,投奔京城。”我低头应了,
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他替我换的一层皮。可骨子里,我仍是那个囚车里被救下的罪女。
婚后谢临飞待我极好。晨起替我描眉,用膳先替我布菜,连我咳嗽一声,他都要请大夫来看。
“慈娘体弱,你们多照看着。”他当着满屋下人的面,将手炉塞进我掌心。丫鬟们低头应是,
可眼神却偷偷往我身上剜。她们觉得我矫情。可她们不知道,我咳血,
是因为替谢临飞引开杀手淋了雨,那场高烧让我肺里落了病根。“瞧见没?
少爷又亲自给她熬药呢。”“狐狸精转世吧?勾得少爷魂都没了……”我站在廊下,
听着假山后小丫鬟的议论,手里的帕子绞得死紧。谢临飞从书房出来,见我脸色发白,
皱眉问:“怎么了?”我摇摇头,勉强一笑:“风大,有些冷。
”他立刻解下外袍披在我肩上,又转头呵斥:“少夫人站在这儿,你们眼瞎了?
不知道搬个椅子来?”丫鬟们慌忙跪下,可眼底的不屑却藏不住。丫鬟如此明目张胆,
不过是因为谢老夫人最不喜我。“沈氏,你既入了我谢家的门,就该守谢家的规矩。
”她冷眼扫过我纤细的腰身,“整日病恹恹的,如何开枝散叶?”我垂首不语。
谢临飞却挡在我身前:“母亲,慈娘身子弱,儿子不急。”老夫人觉得我晦气,
气得摔了茶盏:“你就护着她吧,早晚被她害死。”府里人不知道,谢临飞夜里常做噩梦,
是我一遍遍替他擦汗,哄他入睡。他们只觉得,是我缠着他,不让他安睡。渐渐地,
府里人都叫我“狐媚子”。说我用妖术勾了少爷的魂,说他为了我顶撞父母,
说他连公务都推了,就为了陪我赏花。“慈娘,别听他们胡说。”谢临飞握紧我的手,
“我乐意对你好,关他们什么事?”**在他肩上,轻声问:“夫君,我真是狐媚子吗?
”他低笑,吻了吻我的发顶:“是又如何?我甘愿被你勾魂。”可也因此谢家女眷聚会,
从不叫我。“少夫人病着,别过了病气给旁人。”二婶笑得慈祥,眼底却冷。
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看她们在花厅里说笑,指尖掐进掌心。谢临飞回来时,见我孤零零的,
脸色一沉:“她们又排挤你?”我摇头,不愿他为难:“是我身子不好,不想扫她们的兴。
”他一把拉起我,径直走进花厅:“慈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谁再敢轻慢,别怪我翻脸!
”此言一出满屋寂静。至此之后,府中上下明面上都对我恭敬有加。3我端着安神茶推门时,
他正盯着案上一柄染血的短剑出神。茶盘轻轻落在黄花梨案角,他才如梦初醒般抬头,
眼底的血丝蛛网般蔓延。“慈娘。”他嗓音沙哑,手指无意识摩挲剑穗,
是去年端午我编的同心结,如今浸透了暗红血渍。我抽走他掌心的帕子,
换上一块干净的:“沈姑娘安置在西厢了。”“慈娘,山匪劫了官道。”他抓住我手腕,
力道大得发颤,“沈兄为护我……”青瓷茶盏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三日前他离府时还笑着替我簪花,此刻眉骨却多了一道寸长的伤,结着狰狞的血痂。
我掰开他手指,将热茶塞进去:“慢慢说。”茶气氤氲中,他断断续续拼凑出惨烈的画面。
四十七名护卫的尸体堆成肉墙,沈珏肠子流出来还死死抱着匪首的腿,
最后朝他喊的是“护着雪儿”。谢临飞却红了眼眶:“沈兄母亲去得早……我欠他一条命。
”谢临飞喉结滚动,溅在宣纸上的不知是茶还是泪,“他临终托付……唯有他的妹妹,
我便带她回府看顾,
到时候给她寻个好人家........”谢临飞大概不知道沈姑娘再也不能出府了。
我递帕子的手顿了顿:“要办丧仪么?”“先养好伤。”他揉着眉心,摇头,
“雪儿受了惊吓,待她好了我再问问吧。”我抚着他眉头,淡淡的不应声。
沈雪儿住进西厢房的第二日,谢府的下人们像嗅到腥味的猫,
窃窃私语声从们房一直蔓延到厨房。洒扫的婆子挤眉弄眼,
“听说少爷亲自喂药呢……一勺一勺吹凉了才送过去。”“昨儿个锦绣坊的绣娘来了,
专给西厢那位裁新衣裳。”小丫鬟捧着布料从我窗前经过,声音故意扬高,“云锦呢,
少夫人都没穿过……”我坐在绣架前,银针戳破指尖,血珠沁进鸳鸯翅膀,
洇开一片刺目的红。春儿慌慌张张递来帕子:“夫人别听她们嚼舌根,
少爷心里只有您……”我摇头,示意春儿我没有介意。我知谢临飞满心满眼都是我。
若不然他完全可以娶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女,而不是我这个改名换姓的罪臣之女。
只因我们少年情谊,他最是重情重义。4“夫人!”沈雪儿闯进来,
苍白的脸透着病态的潮红,发丝凌乱,像是匆忙间连梳妆都顾不上。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眼眶通红:“夫人,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垂眸看她,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白玉簪,
素净温润,尾端雕着小小的“慈”字。是谢临飞去年送我的生辰礼。我说太素净,
随手扔进了妆奁底层,再没戴过。如今,它插在沈雪儿的发间。她似乎察觉我的视线,
慌忙抬手去摸,指尖碰到玉簪时,
脸色更白了:“这、这是谢哥哥给我的……我、我不知道是夫人的……”我轻笑:“无妨,
既给了你,就是你的。”她咬了咬唇,忽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姐姐,
求您别赶我走……我、我若离开谢府,那些人会杀了我的……”春儿倒吸一口凉气。
那淤青紫黑交错,分明是被人狠狠掐过。“春儿,去拿伤药。”等春儿出门,我问,
“谁伤的你?”沈雪儿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是……是那帮山匪……姐姐我能不能留在谢府?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膀颤抖,像只受惊的兔子。若我是寻常女子大约是可怜她的,
毕竟她已经没了清白。“你先起来,你的来去夫君自有安排。”沈雪儿跪在地上,肩膀颤抖,
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像断了线的珍珠。她演得真好。若非我见过真正的沈雪儿,
怕是也要信了。我曾见过沈雪儿几次。那时她还是沈家未出阁的**,因生母早逝,
继母苛待,她自幼便活得如履薄冰。可即便如此,她也从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柔弱女子。
记得有一年花朝节,沈家设宴,我与几位闺秀同席。沈雪儿姗姗来迟,
继母当众斥责她不懂规矩,她却只是淡淡一笑,
从袖中取出一封帖子.......“母亲恕罪,女儿方才去给侯府夫人送绣样,
耽搁了些时辰。”那帖子盖着侯府夫人的私印,继母当即变了脸色,再不敢多言。
她不是娇花,是荆棘。谢临飞与女眷不熟。他与沈珏交好,却极少踏入沈家后宅。
即便偶尔碰见沈雪儿,也不过是远远点头,连话都不曾多说几句。
他曾对我说:“沈家妹妹瞧着怯生生的,倒与沈兄的爽朗性子截然不同。”我笑而不语。
他哪里知道,沈雪儿怯生生的模样,不过是她最惯用的伪装。就像现在,她跪在我面前,
哭得梨花带雨,仿佛真的柔弱无依。
5“姐姐……我真的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沈雪儿仰着脸,泪水涟涟,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像是生怕我赶她走。“沈姑娘。”我轻声开口,“你哥哥若在,定会心疼你这般委屈自己。
”她瞳孔猛地一缩,眼泪却流得更凶:“姐姐这是何意?我、我只是……”“只是什么?
”我俯身,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只是为了让谢临飞心疼?”她呼吸一滞。
“你继母那般苛待你,你都未曾低过头,如今却为了一群‘山匪’哭成这样?
”她眼底的怯懦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沈慈,你果然聪明。”“不及你。
”我松开手,“能让谢临飞亲自抱你进门,这份本事,我自愧不如。”她笑了,
抬手擦去眼泪:“谢哥哥心软,最见不得女子落泪。”她太了解谢临飞了,或者说,
她太了解“心软”的男人了。“你想要什么?”我问。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方才的柔弱荡然无存:“谢家的庇护。”“为何?
”“我继母要把我卖给六十岁的盐商做填房。”她冷笑,“我逃了,可那些人追得紧。
”我盯着她的眼睛:“所以你就利用谢临飞?”“利用?”她轻笑,“沈慈,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你不也是靠着谢临飞,才从流放的囚车里活下来的吗?”我沉默。
她说得对。可我与她不同。我只是苟活调查真相。“你打算怎么说服他?”我问。
她勾唇一笑:“谢哥哥最重情义,沈珏‘临终托付’,他绝不会不管。”“沈珏真的死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死了,但不是山匪杀的。”“谁动的手?”她抬眼看我,
笑的明媚:“沈慈,你猜?”门外传来脚步声,沈雪儿瞬间又变回了那副柔弱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