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寒门难出贵子,女儿更莫妄谈功名。可若这世道冤者沉冤,贼人高坐庙堂,
谁来替她手中这支笔,立下青史一行清白字?1密信藏冤寒洲镇的冬晨,
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意。街道还未苏醒,巷口的米铺刚刚揭开半扇木门,炊烟未起,
寒风却早已穿过屋檐,直钻人骨缝里。沈知遥起得极早,灯未灭,笔未停。
炭盆里的火星时断时续,映着她削瘦的侧脸。她伏在桌前,一笔一画地抄写《左传》,
墨香中夹着几缕旧纸气,指尖微凉,却不肯停笔。身后的小榻上,
弟弟知敬裹着被窝翻了个身,低低咳了两声。她放轻了笔声,抽出一方帕子为他掖好被角,
又悄悄坐回去。天色渐亮,木窗上泛起一层水汽,像这屋子里许久未散的旧事,冷着沉着,
却从未真正远去。书案一角,是父亲生前用过的那口木匣,乌檀木,雕工粗浅,
底下裂了一道缝,是那年被官兵翻过之后留下的。她原本只为取几页纸,
却在搬动间听见“咔哒”一声,仿佛木中藏着什么。她指尖一顿,顺着那道裂缝轻轻掰开,
竟摸出一封薄黄信纸,纸角已经卷翘,墨迹斑驳。但那字迹,她认得——是父亲的。
“若此信得见,知遥吾女,当晓寒洲之冤,非天降,实人为……”她看完的那一刻,
指骨发紧,眼尾跳动。整封信不过百字,却字字是火,将她脑中多年困惑一并点燃。
那是她十四岁那年,父亲沈成礼被指控私卖试题,次日入狱,五日后暴毙于牢。
那年她与母亲带幼弟奔逃,靠绣工与抄写勉强度日。她问过、查过,却皆无果。
官府只道:“有证人、有物证,罪无可赦。”可如今信中却提到,那证据有调包之嫌,
且真凶另有其人,还留下了一串名讳首字。她闭上眼,那行字在脑中反复浮现:“初三暮雨,
乌石街口,樊、陆、任。”陆?她眼眸一震。不久前才调来寒洲的知府,正姓陆,名衡之。
清贵门第出身,赴任之初一纸檄文整顿全镇,寒门小户人人自危。三日之前,
街坊李婶家仅因儿子失手伤人,便被抄家流放。若真如父信所言,这陆衡之,
恐怕正是那年案件的主导之一。她心头发冷,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将信纸重新折好,
用油纸封裹,小心藏入贴身衣物。“姐姐……”榻上的孩子揉了揉眼,声音还带着梦意,
“你又没睡吗?”她牵起一抹淡笑,将脸上冰冷情绪压进眉后:“快些起,
今儿我得去镇上的书铺送稿。”她没提信,也不打算提。弟弟年幼,
只要知道她会撑着这个家,就够了。晨风渐紧,街道上人声渐起。她披上粗布斗篷,
挟着文稿穿街过巷。寒洲镇不大,镇中心有一座私塾,是本地读书人交流之所,
亦是她偷偷获取官府讯息的起点。她每月替塾中书吏抄写文卷,虽酬银不高,
却是她查找旧卷的唯一渠道。刚跨入塾门,便见人群涌动,一队官兵正驱赶围观百姓。
她眉头一皱,脚步未停,却被一名白衣中年男子拦住。“沈姑娘。”那人声音低沉。她抬头,
对方五官俊朗,眼中藏着几分讥笑。“柳十三?”她认得他,是塾中说书的清客,
话本子说得绘声绘色,却极少提及自家事。“今儿官府来人,说是要彻查卷宗。你常抄旧卷,
恐怕要被问话。”她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我不过抄写诗文,旧卷也未曾碰过。
”“未碰?那你怎知陆大人升任前,在京中可是一案未结之人?”他目光如探灯,似笑非笑,
“你父之事,与他有关,沈姑娘可要小心。”沈知遥瞳孔骤缩。她正欲追问,
那人却已转身而去,衣袂翻飞如风,不留一丝痕迹。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自己正在接近某个深不可测的真相,而脚下这条路,已无法回头。不远处,知府衙门高墙上,
新悬红榜:“寒门女书吏涉旧案之嫌,暂停查阅权限。”她知道,她已经暴露了。
可她却没有退。这一年冬天,雪还未落,风却更寒了。而她手中那支笔,将在这寒风中,
一笔一划地,写出一条清白之路。她低头紧了紧斗篷,眼神冷静如水,直指那衙门方向。
她不知道下一步会踩上什么,但她知道,再没有回头的可能。远处,一只黑鸟掠过寒洲高墙,
落于府署横梁之上,目光投向她,仿佛注定要在这镇中,看她起落沉浮。
2抄书女吏寒洲书院位于镇北,临河而建,木梁石阶,青瓦覆顶,门前一株老槐,
年年吐绿,是镇上百姓眼中最有“读书气”的地方。能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
若非名门子弟,便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而沈知遥,是例外中的例外。
她站在书院角门前,衣着素净,腰间悬着墨囊,怀中抱着一摞文卷。冬风吹过,
她紧了紧领口,望了眼门内守门的老夫子,低声唤道:“张伯,是我,知遥。
”那老者抬头一瞧,眼神一松:“哟,是沈家的姑娘啊。你来得早,院中还没什么人。
”“我怕误了交卷,索性早点来。”她笑得得体,递上一包桂花糕,“昨儿弟弟说惦记您,
娘做了些小点心,托我捎来。”张伯眼角一热,忙推辞道:“哪敢哪敢,
你这丫头比男儿还会记人情。”说着放她进去,又低声道,“这几日你还是少进书库,
听说陆大人要派人调卷,怕是要翻旧账。”她轻轻应了声,脚步却未停。穿过讲堂廊前,
她直往东厢那间偏室而去。那是书院里专门收录旧卷的地方,堆着不少未分类的文案,
平日无人打理,只由她这等“外借之人”整理誊抄。一推门,尘气扑面而来。她放下文卷,
掏出帕子将桌面擦了遍,取出笔墨铺开,开始抄写。案前灯光微黄,她执笔如刀,
一笔一画沉着稳健。纸上《太宗实录》字字规矩,不偏不倚,仿佛她这一生的步子,
都踩在这字句之间,不敢走错半分。抄到一半,门“吱呀”一响,有人探头而入:“姑娘?
”她抬眸,是那位自称“柳十三”的清客。他今日换了身深青袍子,手里提着一壶酒,
气定神闲。“柳公子。”她起身微礼,“不知有何贵干?”他抖抖袖子,
自顾自坐在案旁:“外头闹得厉害,院中都传,说有人要查你。”“我不过替人抄书,
犯得着查我?”“你知的,他们查的,不是你现在的字,是你父当年的字。”他说得轻飘飘,
却字字如针。沈知遥指尖微顿,却未回应。她低头继续抄写,一页、两页,笔未停,
心却已翻江倒海。他坐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用你这笔,
换一样更大的东西?”她终于停笔,看向他:“你想说什么?”“你聪明,记性又好,
抄写只是表面。”柳十三眯眼,“书院中卷宗无数,你能看到的,
也许远不止你想查的那一桩案。”她皱眉:“你知道什么?”他不答,只道:“三年前,
知府易人前夕,一批私盐账本突然丢失。有卷宗记载,那年曾有一份对账文书,
被人临时调包,调包的人笔迹……”他顿了顿,看向她,“与你父极为相似。
”沈知遥心头一震。柳十三起身拂尘:“你若真想查案,不该只盯着你父亲留下的那封信。
你该查——那封信为何能留到现在,又为何恰好落到你手中。”话音落,他已掩门离去,
只留她一人**灯下。她慢慢坐下,心绪难平。她记得那信藏得极深,
那匣子在父亲出事后便被官府抄过一次,照理早就应空了。可那封信,不仅完好,
还藏得如此巧妙……像是,有人故意留给她的。到底是谁?是保护,还是诱导?
她揉了揉眉心,不敢多想。此刻抄写的《太宗实录》忽然翻到一页,
落款人名“任中台”三个字赫然入目——她心头一震,那是密信里提到的第三人!
她猛地起身,翻看那段记录,竟是寒洲盐司对账一事,批注不多,却牵出一段旧案。
她迅速誊抄下来,将原卷复位,重新坐回案前。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听说了吗?
衙门又封了两户人家,说是年初账簿不清,要追查到底!”“这陆大人下手可真狠,
谁敢吭声半句,立马抄家。”“还听说……上回的沈家旧案,要翻了。”话语如风,
钻进门缝。沈知遥握笔的手收紧,她知道,风声起了。而她这只在纸上行走的小笔,
也许很快就要落到血上去了。3流言风起寒洲镇的风,比前几日更猛些。临近年末,
街头巷尾多是张罗年货的人家,可空气中却并不热闹,反倒弥漫着某种压抑气息,
就连米铺掌柜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比往日轻了几分。谁都知道,这几天镇上官府风声紧,
人人自危。沈知遥踩着薄霜从书院回家,怀里藏着抄回的文卷,步子不快不慢。
她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事翻涌。那日抄卷时偶然翻到的“任中台”三字,
正与父亲信中所提之人吻合。更奇的是,这份卷宗在当日之后就已不知所踪,
似乎被人故意撤下。这并不只是巧合。她深知,书卷可以说谎,也可以藏真。
落款、字迹、批注,哪怕是某处涂改不自然,都可能是一个线索。然而还未等她细查,
流言就先一步找上了她。“你听说了吗?那抄书的沈姑娘,不干净哪。
”“不是说她父亲就是那年卖题的?啧,真传得出来,她还能出头不成?”“更吓人的是,
前几日衙门漏出信说,她在查旧卷,有人见过她偷抄东西,
啧啧……”街头茶馆旁的低语不大,却格外清晰,仿佛带着刀子,一刀一刀剐进耳里。
她没回头,只脚步微顿,随后加快离去。入夜时分,沈家小院灯火未熄,屋内却异常沉默。
弟弟知敬坐在炕边,双手攥着一本书,脸色有些难看:“姐姐,今日有人在学馆问我,
是不是你勾结旧党,打算翻案。”沈知遥将饭菜端上桌,语气不紧不慢:“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只是抄书写字,从不多事。”知敬低头,“可他们不信,
还说……若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除名。”她沉默半晌,
夹了一筷子青菜放他碗里:“吃饭。”灯下,姐弟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饭菜热气氤氲,
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她知道,流言不止是舌头的锋利,它像瘟疫,传播极快,且无法反驳。
这流言背后若无人操纵,她不信。第二日清晨,她如常进书院,却被拦在门外。
张伯神色难看,压低嗓子道:“知遥,陆大人下了话,凡涉旧案者不得入库。
你的卷宗都暂时封了,回去吧。”她点头,转身离去。街头风大,衣袂翻飞。她站在桥头,
望着河面冰花浮动,忽地笑了一下。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些。
这不是针对她个人,这是陆衡之在宣告:他察觉到了,她在查的,不是书,是人。回到家中,
她未入内,反倒绕去了东边的赵三娘茶铺。赵三娘是寡妇,性子爽直,消息灵通,
仗着自家铺子地利,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几乎无一漏网。茶铺里烟气缭绕,赵三娘瞥见她,
撩起帘子招手:“呦,沈姑娘可算来了。昨儿还有人问你,今儿你来,
我倒要问问你打算怎么应对这阵风。”“先听你这儿的风声。”沈知遥落座,接过一盏热茶。
“风很杂,知府衙门那边,有人特意放了话,说你那信件是伪造的。”赵三娘眯眼,
“说你在鼓动民愤,试图引事反案。”她没说话,指尖在桌面敲了敲。“不过啊,
也有风往反方向吹。”赵三娘放低声音,“有人说,那日柳十三在书院外拦你,被门房看见。
他不是闲人,这你知道。”沈知遥点头:“他不是清客。”“对。他是钦差派来寒洲暗访的。
”赵三娘压下嗓子,“我家有亲戚在驿馆,说他月前收过京城来的快递,有官印。
”她终于抬眸,眸光如水:“你确定?”“人证不便说,物证倒是有的。”赵三娘伸手入柜,
取出一只小盒,从中拿出半片封蜡,印纹虽破,然“巡检”二字依稀可辨。她接过,
拇指摩挲,心中几重锁似乎同时松开。这场风,不止她一人在扛。“我想查一封信的来历,
”她开口,“或许柳十三知道答案。”赵三娘笑了笑:“这你得自个问去。
他这几日都在南码头茶棚等人,若你不去,兴许他就走了。”她站起身,微躬行礼:“多谢。
”出了茶铺,寒风扑面,吹得眼角微涩。她捂紧斗篷,顺着街道一路往南走。
南码头茶棚就在渡口旁,棚下坐着一人,果然是柳十三。他似乎早料到她会来,
抬手举盏:“沈姑娘。”她走近,开门见山:“信是谁放的?”他吹了吹茶,
不紧不慢道:“你若不信,又为何来问我?”她盯着他:“因为只有你知道我进了旧卷,
也只有你,知道我在找的那封信。”他忽然笑了,笑意并不轻浮,
反倒有些意味深长:“沈姑娘,你要的不是答案,是方向。我若告诉你,
那信来自陆衡之旧日同僚,你打算如何?”“查。”她答得干脆。“就你一人?
”她点头:“一个人,也能写下一场雪冤。”柳十三沉默了片刻,
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那你听好了——有人要你死,也有人想你活。”“选边站之前,
你得先知道,你手里这封信,既能救你,也能杀你。”他说完,起身离去,
只留一句话随风而来:“明夜,旧衙后巷,带信来。有人在等你。”**雨棋局寒洲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