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之金榜题名那年,圣上龙心大悦,特许他携一位家眷入京,可入宫担任女官。
所有人都以为,与他有婚约的我,会得到这个一步登天的名额。但最后,随他入京,
领了御赐诰命的,却是他家那位寄居的孤女表妹。「宫中险恶,你性子单纯,不适合。」
「婉儿身世飘零,这个名额,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顾言之说。
我的丹青之术难登大雅之堂,去了京城只会给他丢人。所以他为我谋了个去处,
江南织造府的一名绣娘。并许诺:「月微,等我在朝中站稳脚跟,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可后来,我拜入隐世画圣门下,远走天涯。再相逢,顾言之看着我发间那支不属于他的凤簪,
湿红了眼眶。「为何?沈月微,你曾说过,此生非我不嫁!」第一章我去了织造府。
那里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更枯燥,也更严苛。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练习最基础的针法,
一坐就是一整天。从前拿画笔的指尖,很快就布满了细密的针眼,变得粗糙不堪。
总教习李姑姑,就是顾言之恩师的故交,一个严厉刻板的老妇人。她检查我的功课,
总是冷哼一声。「心思都飞了,还绣什么鸳鸯?」我不与她争辩,只是埋头继续。
顾言之的信,每半个月会准时到一次。信里,他会描绘京城的繁华,会抱怨官场的艰难。
他说苏婉儿初入宫门,不懂规矩,惹了不少麻烦,都是他费心在后面周旋。
他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他有多不容易,为了我们的未来,他背负了多少。最后,
总会加上一句。「月微,勿念,安心学艺,等我。」每一封信,都像是一根绳索,
试图将我牢牢地拴在原地。他要我等,要我安分守己,要我在他规划好的轨道里,
变成一个配得上他的、温顺的、拥有一技之长的贤妻。而我,一边回着温顺的信,
告诉他我会听话,会等他。一边用所有的闲暇时间,继续我的画。织造府的画师们,
画的都是些富贵牡丹、龙凤呈祥,工整华丽,却毫无生气。我画的,依旧是江南的山水,
是雨后的芭蕉,是檐下的飞燕。画纸金贵,我便用烧剩的炭条在废弃的布料上画。
李姑姑发现后,将我的“画”尽数收走,罚我三天不许吃饭。「不务正业,奇技淫巧!」
我跪在祠堂里,饿得头晕眼花,却只是笑。她不懂。这些画,才是我活下去的骨头。
第二章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织造府来了一位贵客。听说是京城里来的大人物,
为太后寿宴的贺礼而来。李姑姑领着所有人,将最得意的几幅绣品呈上。
那贵客穿着一身墨色锦袍,气质儒雅,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他看了一圈,兴致缺缺,
似乎对那些金碧辉煌的东西并不感冒。李姑姑的脸都白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就在这时,
那贵客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卷旧布料上。那是李姑姑没收了我的画,
未来得及烧掉的。最上面的一幅,是我画的《残荷听雨》。「等等。」贵客出声,
止住了正要上前收拾东西的宫人。他走过去,亲自展开了那卷布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了过去。李姑姑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这画,是谁画的?」
贵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李姑姑身子一软,差点跪下去,正要开口呵斥。
我站了出来。「是民女所画。」贵客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细细端详着那幅画,
良久,才抚掌赞叹。「笔法疏狂,意境萧瑟,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好,好啊!」
他看着我,问道:「小姑娘,你这画,师从何人?」我摇了摇头。「民女并未拜师,
只是自己胡乱画的。」「胡乱画的?」贵客哈哈大笑:「这可不是胡乱画。你这画风,
颇有几分……颇有几分‘卧云先生’的影子。」卧云先生。这个名字,
我曾在镇上最博学的老先生那里听过。传说他是当世画圣,画技出神入化,却性格古怪,
行踪不定,已经二十年没有在世间露面了。贵客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
激起了万丈波澜。他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对已经呆若木鸡的李姑姑说。
「这姑娘是个好苗子,困在这里,可惜了。」「这幅《残荷听雨》,本官要了。」
他留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带着画,扬长而去。整个织造府,鸦雀无声。第三章那天之后,
李姑姑看我的眼神变了。她不再对我冷嘲热讽,甚至默许了我用休息时间在院子里画画。
府里的其他绣娘也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有意无意地巴结我。可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卧云先生。这个名字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我所有的希望。又过了半个月,
顾言之的信再次抵达。信中,他欣喜地告诉我,苏婉儿在宫中得了一位贵人青眼,
被提拔为八品女史。他说,这都是他的功劳,是他一步步为她铺路的结果。他还说,
京城局势复杂,为了巩固地位,他可能要与吏部尚书家结一门姻亲。当然,是假意结亲,
只是为了利用尚书府的势力。他让我放心,他心里只有我一个。等他彻底站稳脚跟,
就会立马解除婚约,风风光光地娶我。他让我再等等,一定要理解他的苦心。我看着那封信,
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何其荒唐,何其可笑。他一边和别的女人在京城风生水起,
一边要求我守在江南,为他守身如玉,还要对他所有的自私凉薄报以理解和崇拜。顾言之,
你凭什么?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将顾言之寄来的所有信,连同那份织造府的文书,
一同投入了火盆。火光映着我的脸,我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己,
在火中化为灰烬。顾言之,你让我等,可我不想等了。你为我规划的路,我不走了。
我的人生,我自己来画。第二天,我向李姑姑辞了行。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没有为难我,反而将那个贵客留下的荷包给了我。「丫头,
外面的路,不好走。」我跪下,对她磕了一个头。「谢姑姑成全。」我背上简单的行囊,
只带了一管画笔和一叠画纸,离开了江南。第四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卧云先生!」
客栈老板将一碗浑浊的汤水摔在我面前,不耐烦地摆着手。「小姑娘,我劝你别做梦了!
那都是说书人编出来骗人的!你都找了两年了,还没死心?」我默默地喝着汤,没有说话。
两年了。我离开江南,已经两年了。我去了北方的荒漠,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我去了西南的密林,画奇花异草,百兽飞鸟。我睡过破庙,也住过客栈,我遇到过好人,
也碰到过恶棍。风霜磨砺了我的容颜,也磨硬了我的心肠。我的画,也渐渐变了。
不再是江南小镇里的小情小调,而是多了几分天地的广阔与苍凉。我的笔下,有雪山的巍峨,
有江河的奔腾,有万物的生机,也有生命的凋零。盘缠早已用尽,
**着在街头为人画像为生,一路打听,一路寻找。终于,在蜀中的一座深山里,
我找到了关于卧云先生最后的线索。当地人说,山顶的破庙里,
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邋遢老头。我爬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山顶看到了那座破庙。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正在劈柴的邋遢老头,背对着我。我直直地跪在他身后,
呈上我一路画来的所有画作。「请先生收我为徒。」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顾着劈柴。
我便跪着,从日出跪到日落,膝盖早已麻木,嘴唇干裂。直到月上中天,
他才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拿起我的画,一张一张地翻看。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屑,
到后来的凝重,再到最后的惊喜。他转过身,一双浑浊的眼睛里,
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的过往和不甘。「女娃娃,你叫什么?」「沈月微。」「你想跟我学画?」
「是。」我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请先生收我为徒。」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的门下,
不收无骨之人。」他说:「你的画里有风骨,但还不够。你可愿随我吃苦?」「弟子愿意。」
「好。」他点点头:「从今天起,忘了你叫沈月-微。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行云’吧。
」行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师父。」我重重叩首。从那天起,
世上再无沈月微,只有画圣卧云先生的关门弟子,行云。第五章我跟着师父,一学就是五年。
这五年里,我再也没有回过江南,也再也没有打听过关于顾言之和苏婉儿的任何消息。
他们于我,已是前尘往事。师父的教导方式很特别。他从不教我具体的笔法,
只是带着我游历四方,看尽人间百态。「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去看死人。」
我们看过战场的惨烈,遍地尸骨,鸦雀无声。我们也看过丰收的喜悦,麦浪滚滚,笑语欢声。
我们画过帝王将相的出巡仪仗,也画过贩夫走卒的市井生活。师父说:「画画,
画的不是技巧,是心。」「你的心里有什么,你的画里就有什么。想让画活过来,你的人,
就得先活得通透。」我的心,在行走中,渐渐变得开阔。那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的怨与恨,
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我不再执着于顾言之的背叛,而是庆幸他当初的那个决定。
若不是他,我或许永远只是江南小镇那个相夫教子的沈月微,画着风花雪月,
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永远也看不到世界的辽阔。五年后的一天,师父将我叫到跟前。
他喝着酒,看着我新画成的一幅《蜀道难》,半晌,叹了口气。「行云,你的画,已经成了。
」「为师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可以下山了。」我跪下磕头,泪流满面。「师父……」
「去吧。」他摆摆手,像赶一只苍蝇:「你的画,不该藏在这深山里。去京城,
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画。」他递给我一封信。「京城威远大将军霍骁,
是我的旧友。你若有难处,可去找他。」我接过信,郑重地放入怀中。临下山前,
师父又叫住我,递给我一个面具。一个用薄如蝉翼的银片打造的,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
上面刻着流云的纹路。「行走江湖,人心叵测。你的画太过锋芒毕露,易招人嫉。戴上它,
‘行云’这个名字,会省去你很多麻烦。」我戴上面具,拜别师父,时隔七年,重返红尘。
第六章我没有立刻去京城。我先回了一趟江南小镇。物是人非。我家的小院已经易主,
新主人说,爹娘在我离开后不久,便伤心搬离,不知去向。顾家的大宅,也已蒙尘。邻居说,
顾言之当了大官,早就把家人都接去京城享福了。说起他时,一脸的羡慕。「月微啊,
你当初要是……唉,可惜了。」我只是笑笑。我站在曾经画过无数次的柳树下,
心中一片平静。那些过往,真的已经过去了。我以“行云”之名,在江南开了第一次画展。
只展一幅画,《江山行旅图》。那是一幅十米长的画卷,画尽了我这七年所见的山川河流,
人间百态。画展轰动了整个江南。人们惊叹于画中磅礴的气势,和那前所未见的笔法。
他们纷纷猜测,“行云”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的名声,很快便传到了京城。有富商豪掷千金,
只为求我一幅画。有王公贵族,派人四处寻我。我没有理会。我按照自己的节奏,一路北上,
一路办展。每到一处,便展出一幅新的画作。我的画,或雄浑,或婉约,或悲悯,或疏狂。
每一幅,都带着强烈的个人印记。“行云”这个名字,成了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