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期末考试周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场《高等数学》结束的**响起，像解放的号角。林晚随着人流涌出闷热的阶梯教室，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潮湿而冰冷，酝酿着一场大雪。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近一个月的弦终于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茫然。考完了。接下来呢？寒假……那个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出租屋？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林晚回头，是同班的陈默，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有些腼腆的男生。
“林晚，”陈默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红晕，声音不大，“考得怎么样？那个……寒假有什么打算吗？我们几个同学……呃，就是周晓、李薇他们，想组织个跨年小聚会，就在学校附近新开的那家‘暖冬’咖啡馆，氛围挺好的……你要不要一起来？放松一下？”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林晚愣了一下。跨年？聚会？这在她被系统缠身的那段黑暗日子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奢侈。她看着陈默期待又紧张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什么时候？”
“就今晚！31号！”陈默见她没有立刻拒绝，眼睛亮了一下，“晚上八点！大家考完都憋坏了，正好聚聚聊聊！”
“好。”林晚点点头，答应了。或许，融入人群，感受最普通的喧闹，是驱散心底最后一丝阴霾的最好方式。
“暖冬”咖啡馆名副其实。推开门，暖黄色的灯光、浓郁的咖啡香、舒缓的爵士乐和喧闹的人声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寒意。不大的空间里坐满了人，大多是考完试出来放松的学生，三五成群，笑声不断。
林晚找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周晓和李薇已经到了，正兴奋地讨论着假期计划。陈默和其他几个同学也陆续到了，小小的卡座很快坐满。
“林晚！这边！”周晓热情地招呼她坐下，递给她一杯热可可，“喝这个暖暖！外面冷死了！”
热可可的香甜气息和周围热闹的谈笑，像一层温暖的毛毯，将林晚包裹。她捧着杯子，小口啜饮着，听着大家谈论假期旅行、实习计划、吐槽教授，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轻松的笑意。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平淡，喧闹，充满烟火气。
“哎，你们听说了吗？”李薇突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顾辰好像要转学了！”
“啊？真的假的？”周晓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不是刚拿了那个什么全国创业大赛金奖吗？风头正劲呢！”
“谁知道呢，”李薇撇撇嘴，“听说是他家里安排的，好像……去国外？走得挺急的。喏，你们看群里，有人拍到他在机场了。”
李薇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个模糊的侧影，顾辰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戴着墨镜，推着行李箱，正走进机场安检通道。照片抓拍的角度有些仓促，看不清他墨镜下的表情，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低气压，却透过屏幕传递出来。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睥睨一切的校草，倒像是……一个急于逃离什么的人。
林晚看着那张照片，心头一片平静，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唏嘘感慨。顾辰于她，终于彻底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符号。模糊化处理很成功，那些不堪的纠缠和屈辱，在他和旁人的记忆里，都化作了模糊不清的“压力过大”或“精神困扰”。这样很好。
“走了也好，”周晓耸耸肩，收回目光，“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阴沉沉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话题很快又转向了别处。咖啡馆里气氛愈发热烈，临近零点，有人开始起哄倒计时。
“十！九！八！七……”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无声飞舞，将世界染成一片静谧的银白。
“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欢呼声、碰杯声、口哨声瞬间爆发！咖啡馆里沸腾了！彩带和亮片被喷得到处都是。
“新年快乐，林晚！”周晓和李薇笑着跟她碰杯。
“新年快乐！”林晚也笑着回应，脸颊被暖气熏得微微发红，心底那点残存的阴霾似乎真的在这喧闹的烟火气中被冲淡了。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几片雪花涌了进来。
喧嚣的人群中，林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沈砚站在门口。
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围巾松垮地搭着，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他似乎刚从外面的风雪中走来，目光在喧闹沸腾的人群中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搜寻，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角落卡座里，林晚的脸上。
隔着沸腾的人声、弥漫的咖啡香和飘飞的彩带，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上。
沈砚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平静得仿佛只是路过。他抬手，轻轻拂去镜片上的雾气，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看着林晚。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对着她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笑容，只是一个简单的、示意“看到你了”的动作。
随即，他收回目光，仿佛只是确认了某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转身，推开咖啡馆厚重的玻璃门，重新走入了门外那片无声飘落的、茫茫大雪之中。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被翻飞的雪幕吞没，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什么呢林晚？”周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只看到重新关上的玻璃门和门外飞舞的雪花，“外面雪好大啊！”
林晚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马克杯壁。
“没什么，”她垂下眼，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声音轻得像窗外的落雪，“……好像看到一个认识的人。”
心湖里被那颗石子激起的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无人窥见的深处，缓慢地、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还是……
那个“没有期限的任务”……他还在等她的答案？
纷飞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大地，也覆盖了咖啡馆玻璃窗上氤氲的热气。新年的第一个凌晨，在喧闹与寂静的交界处，悄然降临。
新年的第一场雪，在晨曦初露时停了。天地间一片素裹银装，清冽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凛冽的干净。假期伊始，校园冷清了许多。
林晚在出租屋小小的单人床上醒来，窗外积雪反射着明晃晃的光。昨夜咖啡馆里的喧嚣、彩带、碰杯的脆响，还有最后那个消失在雪幕里的深灰色身影，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暖意。
她坐起身，揉了揉脸。自由的气息如此真实。没有倒计时，没有强制任务，只有属于她自己的、可以随意支配的时间。她决定去市图书馆。那里有更丰富的专业资料，更重要的是，远离学校，远离所有可能勾起回忆的人和事。
市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林晚在人文社科区的角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厚厚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强迫自己沉入字里行间。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书写和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积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屋檐滴落的水珠在窗台上敲出规律的轻响。
午饭时间，林晚起身去开水间。穿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斜前方靠墙的一个座位。
她的脚步倏地顿住。
沈砚。
他坐在那里，依旧是简单的深色毛衣，面前摊开几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复杂符号和星图的硬壳书，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银色金属饭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三明治。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其中一本书，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书页空白处点着，眉心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一种奇异的、微妙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就像在学校图书馆复习时那样，他总能“恰好”出现在她周围不远的地方。没有打扰，没有刻意的接近，只是存在。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上一丝莫名的安心。她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放轻脚步，悄然转开视线，快步走向开水间。
接完水回来，林晚刻意绕开了沈砚所在的那排书架。然而，当她抱着水杯回到自己的座位时，目光还是忍不住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沈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沉浸在书页的世界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或者说，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
林晚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笔记本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心底那点被刻意压下的涟漪，又随着那个安静的身影，一圈圈荡漾开来。他到底……在等什么？那个所谓的“任务”……
下午四点，市图书馆的闭馆音乐轻柔地响起。林晚收拾好书本，抱着沉甸甸的帆布包走出阅览室。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融雪的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初亮的光。
她刚走下图书馆高高的台阶，一个身影便从侧面几步走了过来，恰好与她平行。
是沈砚。他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黑色电脑包，肩上搭着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步履从容。
“回学校？”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晚脸上，语气平淡得如同问“今天天气如何”。
林晚抱着包的手指紧了紧，点点头：“嗯。”
“顺路。”沈砚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言语，自然地与她并肩，沿着人行道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刻意靠近，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如同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的存在。
黄昏的光线柔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街道上车流如织，尾灯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光带。林晚沉默地走着，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人沉稳的脚步声，甚至能闻到一点他围巾上沾染的、图书馆旧书页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却不显得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
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他走得很稳，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镜片后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似乎只是在专注地走路。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恰好”顺路？无数的疑问在心头盘旋，却找不到出口。
公交站就在前方不远处，站台上已经等了不少人。
林晚停下脚步：“我坐公交。”
沈砚也停下，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投向车流的方向：“嗯。”
沉默再次降临。等车的人群发出嗡嗡的低语，远处传来公交进站的提示音。
就在林晚以为这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她上车时，沈砚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那个‘任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依旧看着车来的方向，侧脸线条在站台顶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强制，没有惩罚机制，更没有失败抹杀。”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
沈砚微微侧过头，看向她。昏黄的站台灯光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掩去了眸底深处的情绪。
“它唯一的‘规则’，”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穿透了周遭的喧嚣，直抵林晚的心底，“是真实。”
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平静无波，却又重逾千钧：
“你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放弃。”
“决定权，永远在你。”
说完，他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车流的方向，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天气预报。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正是林晚要坐的那班。车门打开，人群开始涌动。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真实”两个字如同烙印，烫得她心头发慌。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随着人流挤上车，刷了卡，在靠近后门的空位上坐下。
隔着车窗，她看到沈砚依旧站在站台上，身影挺拔。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车窗和涌动的人群，极其轻微地对她点了下头，随即转身，朝着与公交相反的方向，迈步离去。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暮色渐浓的城市街景，消失不见。
公交车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倒退。
林晚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闭上眼睛。沈砚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
“决定权，永远在你。”
没有枷锁，没有胁迫，只有一份……需要她以“真实”去回应的邀请。
这感觉陌生得让她心头发颤，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让她不敢深究的悸动。
寒假剩下的日子，林晚没有再刻意躲避什么，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她按部就班地生活，去市图书馆，在出租屋看书，偶尔和周晓她们约着出去逛逛街。沈砚像一道融入背景的影子，时不时会出现在她常去的阅览室角落，或者在回程的某个路口与她“顺路”一小段。他不主动攀谈，只是存在，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沉默。
日子在平静中滑向开学。
早春的空气带着料峭的寒意，校园里重新热闹起来。林晚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脚步轻快了许多。系统带来的阴霾似乎在冬日的阳光下渐渐消散，留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坚韧和对未来的隐隐期待。
“林晚！”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是周晓和李薇，两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
“快！快看校园论坛！”周晓把手机屏幕怼到林晚面前，语气激动，“爆炸性新闻！”
林晚疑惑地低头看去。校园BBS的首页，一个加粗加红、热度爆表的标题异常醒目：
【劲爆！经管院沈砚大神亲口承认：已有心仪对象！】
下面配着一张显然是**的照片。地点似乎是学院楼的走廊，沈砚被几个相熟的同学围着，其中一个男生正笑着拍他的肩膀，似乎在调侃什么。照片有些模糊，但能清晰看到沈砚侧着脸，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并没有反驳。
帖子下面已经盖起了高楼：
“**！冰山融化了？！”
“谁？！是谁偷走了我男神的心！！”
“呜呜呜……我的白月光沈学长……”
“经管院内部消息！据说是沈学长亲口说的‘有喜欢的人了’，但没说是谁！”
“赌五毛是外院的系花！上次看他们一起在图书馆！”
“楼上别瞎猜！说不定是别的院的呢！”
各种猜测、哀嚎、祝福刷得飞快。林晚的目光凝固在照片上沈砚那个模糊的、带着一丝无奈笑意的侧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又骤然松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有点涩，有点空，又有点……释然？
原来……如此。
难怪那个“任务”没有后续。难怪他只是安静地存在。原来他早已有了心仪的人。那句“试试”，或许只是他任务结束后一时兴起的玩笑，或者……只是他基于某种责任感，对经历过创伤的她，一种形式上的、点到即止的关心？
“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李薇凑过来，一脸八卦，“沈学长这种高岭之花，居然也会动凡心！就是不知道哪个女生这么幸运……”
周晓撞了撞林晚的肩膀，挤眉弄眼：“哎，晚晚，你平时在图书馆不是经常碰到沈学长吗？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看到过他和哪个女生走得近没？”
林晚回过神，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摇了摇头：“没有。沈学长……只是看书。”她把手机还给周晓，语气平淡，“走吧，要迟到了。”
她加快脚步，将那些喧嚣的议论和照片上那个模糊的笑意抛在身后。心湖里刚刚被沈砚的存在激起的那点涟漪，似乎被这张突如其来的照片和帖子，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冰石，瞬间冻结，沉入冰冷的水底。
也好。这样也好。她本就不该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和沈砚，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救她，是职责。他偶尔的顺路和沉默的存在，或许也只是任务后续的某种观察？现在，他有他心仪的人，而她，也该彻底回归自己平凡却真实的轨道。
那个关于“任务”的邀约，连同沈砚那双沉静的眼睛，被她用力地、彻底地，封存进了记忆的角落。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就该忘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