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月这一病,来势汹汹,如同被狂风骤雨打落的梨花,迅速凋零下去。
高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缠绕,烧得她神智昏沉。
眼前总是一片猩红,耳边是永不停歇的厮杀声、战马嘶鸣、烈火焚烧的噼啪爆响,还有那句“身中二十七箭”、“同归于尽”在疯狂回荡。
染血的梨花簪被翠微小心地擦拭干净,收在锦盒里。
萧令月却再也不敢看一眼。它被放在枕边最远的角落,像一个无声的诅咒,日夜散发着冰冷的血腥气。
她拒绝汤药,拒绝进食,只蜷缩在锦被里,任由生命一点点流逝。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肺腑,痛得她蜷缩起来,仿佛要将那颗早已碎裂的心呕出来。
皇后日夜守在她床边,哭红了双眼,连皇帝也数次亲临,带来无数珍稀药材,却都唤不回她一丝生气。
就在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连皇后都开始绝望地诵经祈福时,一个深秋的午后,昏迷了十余日的萧令月,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灰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呆呆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身体像被掏空,只剩下一个冰冷沉重的躯壳。
痛到极致,竟是一种麻木的死寂。
翠微惊喜交加,小心翼翼地端来温水和参汤。萧令月没有抗拒,任由翠微一点点喂她喝下。
苦涩的参汤滑过喉咙,如同吞咽着冰冷的绝望。
“公主……”
翠微看着她死水般的眼睛,声音哽咽,“您……您要撑住啊……”
撑住?
为了什么?
萧令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远处那个装着染血玉簪的锦盒上。
心口的位置,一片空茫的钝痛。
那个会用滚烫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指尖、用生命为她挣出一线生机的男人,已经化作了北境荒野上的一缕青烟,连尸骨都寻不回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撑下去?
日子如同行尸走肉。
她不再抗拒治疗,按时服药,进食,身体在名贵药材的堆砌下,竟也一点点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是那层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却再也无法驱散。
她常常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枯败的梨树枝桠,一看就是一整天,眼神空茫,仿佛灵魂早已飘向了那遥远而血腥的野马川。
皇帝和皇后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忧心如焚。皇后开始频繁地召见宗室命妇,有意无意地提起各家适龄的俊彦子弟。
皇帝也几次在言语中暗示,该为公主择婿了,或许新的生活能冲淡这刻骨的悲伤。
萧令月对此置若罔闻。
她像个精致而冰冷的瓷娃娃,被宫人们簇拥着,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精心安排的宫宴和赏花会。
那些或英俊、或儒雅、或家世显赫的年轻男子在她面前谈笑风生,献着殷勤,他们的面容在她眼中却模糊一片,如同隔着厚重的浓雾。
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看到他们开合的嘴唇,像一场荒诞无声的皮影戏。
每一次宴席结束回到撷芳殿,她都觉得疲惫不堪,如同打了一场无声的硬仗。
“公主,您看今日的薛国公世子如何?听说文采斐然,性情温和……”
翠微一边为她卸下繁重的钗环,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
萧令月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如纸的脸,眼神空洞,没有回答。
温和?文采?
那又如何?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沈珩那样,用滚烫粗糙的手掌包裹住她,用染血的铠甲为她隔开风雨,用生命为她燃尽最后一点光。
她轻轻抬手,抚上发髻。
指尖没有触碰到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只有冰冷的珠翠。
心口又是一阵熟悉的、空茫的抽痛。
“扔了吧。”她看着镜中翠微为她卸下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声音轻得像叹息。
翠微手一抖:“公主?”
“这些,”萧令月目光扫过妆台上那些璀璨夺目的金玉珠翠,眼神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厌倦,“都收起来。以后,不必再戴了。”
腊月刚过,年关将近,帝京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北境战局急转直下,如同一场无法挽回的雪崩。
沈珩战死野马川、焚尽帅帐与敌偕亡的惨烈,并未换来锁阳关的固守。
这位帝国最后屏障的陨落,抽走了边关将士最后的精神脊梁。
噩耗如同瘟疫般接连传来。
先是锁阳关副将开城献降!
这座浴血坚守数月的雄关,最终以最耻辱的方式陷落。
接着,北狄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锁阳关被撕开的口子汹涌南下,连下七城!
烽火映红了半个北境的天空,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向帝京,每一封都沾满了百姓的哭嚎与将士的血泪。
朝堂之上,争吵声一日高过一日,主战派与主和派势同水火。
然而,仓促集结的援军在路上便遭遇了北狄精锐的伏击,损失惨重。
国库空虚,粮草不继。
更可怕的是,西南几个藩镇竟也蠢蠢欲动,趁火打劫的奏报雪上加霜。
大厦将倾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了金銮殿的琉璃瓦上。
终于,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深夜,紫宸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翌日清晨,一道冰冷的圣旨如同丧钟,敲响了帝京每一个角落——皇帝下诏,向兵临潼州城下的北狄王拓跋烈求和!
议和的条件,苛刻得如同刮骨钢刀。
割让锁阳关以北十三州,岁贡黄金百万两,绢帛十万匹……
最后一条,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皇族的心脏:求娶大胤朝唯一的嫡公主萧令月,为北狄王拓跋烈之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