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之希被誉为天才棋手,我没名没份的陪了她十年。可她升九段时,
还是没解出抓周时抓的那张残谱。「按照家里的规矩,我不能嫁人。」我没有跟她闹,
安静的帮她整理出国的行李,祝她比赛顺利。她不知道,她在异国大放光彩的那一刻。
我正要签下自己的安乐死协议。1每次祝之希出差。书房里都被她弄的一团乱。
她是那种扑在棋局上就什么也顾不上的人。拿了外套就不记得围巾。
背了背包就会把我给她准备的暖水袋落在桌上。飞机起飞时间是下午三点,
同城急送的小哥敲门时。我正帮祝之希把架子上的棋谱一张张重新排序。顶层灰大,
静电拂尘拍打几下,带出张泛黄的纸页。那张残谱很熟悉,熟悉到我有些后悔把它拿出来。
可我最后也没把那张薄薄的纸塞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诊断记录。祝家世代学棋,
抓周抓的不是钱也不是算盘,是残谱。我手上拿着的,是祝之希抓的那张。解出了,
婚丧嫁娶任由。解不出,就守一辈子的戒,守节到死。祝家往上数五代,
没出过祝之希这样的天才。可我跟祝之希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没名没份。
我甚至偷偷抄录过这张残谱。学围棋那些复杂的规则,打着台灯一步步的走。但我没有天分,
看了再多遍也解不出这盘死局。而这场棋盘上,白子胜了黑子半子。祝之希做事有个习惯,
总会在尾页做上标注。她解开这张残谱的时间,是七年前。现在,我快死了。
不再那么固执的想要祝之希给我一个答案。生命的终点就跟答案一起到了。我赶到候机室时。
祝之希在闭目养神。这样的时刻在过去的十年里我见过很多次。
我总是注视着她从那条漫长的走廊走过去。在比赛那扇门前仰着头,闭目。
大多时候她都在脑子里走棋。偶尔有一小部分时候,是头疼。看她揉太阳穴的那刻,
我就知道。我这趟来大概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心疼她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走过去,
安静的把围巾给她围上。拆好的暖宝宝放在左手边,三明治放在右手。我嘱咐她,
「那边天气比国内冷,你晚上睡觉记得开空调。」「护腕在背包夹层,
行李箱里有清单和具**置。」「还有啊,不准吃凉的,你胃不好……」
她终于从沉默中抬头,打断我。「清单?」我微微偏头,回答,「怕你又找不到给我打电话。
」「我约了朋友要出去旅游。」其实不是,是我这次大概看不到祝之希的比赛了。出发前,
我收到了医院发来的治疗方案。有两条路,一条是手术后终身靠着呼吸机活下去。另一条,
是安乐死。祝之希是那种只要我给了答案。她就不会去刨根问底的人。
机械式的嚼完那份鸡蛋三明治,提起行李箱办登机。
那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人逐渐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小。小的快看不见。我又追了过去。
隔着一层玻璃,我问祝之希。「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她愣了两秒,推眼镜,「什么?」
我摆摆手,艰难的提唇。「没事,要顺利啊。」祝之希比平时多看了我两眼,情绪平淡。
她说,「温听白,你今天挺怪的。」我点头,压住袖筒里颤抖的手。
这大抵会是我跟祝之希见的最后一面了。就在刚刚,我问完她那个问题之后,
给主治医生回复了消息。【安乐死吧。】就选祝之希决赛那天。2姚氏杯的赛程,
从10月一直进行到12月。我跟医生确定好安乐死的日期后。
电视屏幕上正在放祝之希的赛前采访。她是本次姚氏杯被大家赋予期待值最高的国内选手。
「祝大师,您对本次夺冠有信心吗?」祝之希正不耐烦的把话筒推开。她身后,
一个男人将她重新拉到镜头前。他在国际上也很出名,被誉为最帅男棋手。
也是祝之希的师弟,蒋原。「师姐,大家都在问你呢。」
很少有人能逼祝之希做她不喜欢的事。蒋原算其中一个。祝之希无奈的拿起话筒。「赛前,
我不想那么多。」蒋原无奈的笑,凑过去不服气的说。「师姐这样说就是有信心。」
嘴角扬着的两个梨涡能让人心都化了。如果是我这样回答媒体的采访。
祝之希一定会说我在胡闹。但镜头里的她,只是揉了揉蒋原的头发,说了句,「你呀。」
后来的采访我大多都没记住。只记得结束时,有人问了祝之希一个很冒犯的问题。
「有什么能跟我们分享的秘密吗?」蒋原站在会议室门边等她。祝之希看他那一眼很深。
看完,收回视线,低着头看足尖。收音差到我差点没听见。「我说的不喜欢,不是真心话。」
这是那一天我后悔的第二件事。为什么总对祝之希的一切都抱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明明都是快死的人了。为什么还非得把她几年前说的一句话记在心里?
可棋盘里的每颗子都有深意。祝之希是个天才。总能让我这个笨蛋,成为死棋。
我年纪小的时候,挺爱吃醋。跟祝之希的事又是家里定下的。近乎无法无天的霸着她不放。
哪怕她整个人像块捂不热的冰。还是央着她带我去见棋院里那些人。
蒋原就是我在那时候认识的。一群高智商又淡漠的人,喝了几瓶啤的,上头又上脸。
那群人挺爱逗祝之希的,追着她开玩笑。「祝之希,非要说你就没对小师弟动过心?」
「今天你未婚夫在这,我们就当着他的面帮你排个雷。」「你说句实话,到底有没有。」
祝之希醉了,酒气熏红了无框眼镜下的眼。她很慢很慢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
「我不喜欢那种类型的。」提着的心放下了,后来我背着祝之希回家。
看着她冲进房间去翻那张残谱。在书房里关了两天,靠输营养液才把人拉回来。
她白着一张脸跟我说,「温听白,我解不出来了……」那年我二十一岁,
以为她真的很想嫁给我。给我个堂堂正正能陪在他身边的身份。我说,「没事,祝之希。」
「我们也不是非得结婚,柏拉图不是也挺好?」她点头时没看我。
后来我们就真的默契的没再提过那张残谱的事。祝之希在国际赛上的成绩越爬越高,
也从六段成了九段。祝家的人都催她把手边的事情放放,赶快把那张残谱解出来。
她次次都点头,也次次都跟我说。「温听白,不是我不想解。」「你别逼我了,行不行?」
十年,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娶妻生子。唯有我,祝之希守节,我也为她守诫。夜里再燥热难耐,
也从床上爬起来去冲冷水澡。她从来不碰我,更不亲近我。再后来,我学乖了,
每当有人问起我跟祝之希的事,我总说。「等她比赛完吧。」这次的姚氏杯,也有我的采访。
在祝之希跟蒋原拎着包走的时候。那段短暂的采访才可怜巴巴的放出来。
记者追上去问祝之希,对她的私生活极感兴趣。「要对您的未婚夫说的点什么吗?」
那双冷淡的,黑色的瞳孔缓缓聚焦在我脸上。她半晌才说了句,「他瘦了。」从确诊到现在,
我瘦了快二十斤。镜头前能清晰的看见颧骨带起的凹陷。祝之希不知道,我不是瘦了。
我是快要死了。3祝之希不在家时。我会把音乐放的很响。她喜静,我却是个喜动的人。
好似这样就能让家里看起来没那么清净。要去医院住院准备安乐死。
我一样一样的收拾起家里的东西。窗台上,一个未拼完的赛车模型,缺了左上的一角。
想到没拼完的原因,我觉得自己挺幼稚的。那时候正是祝之希七段升八段的时候。
她的积分坐火箭似的往上走。可陪在我的身边的时间,少的可怜。
积木拼到最后几块时忽然少了。我开玩笑说一定是被哪只小猫叼走了,拉着祝之希一起找。
私心我只想让她陪我再久些。可她只思索了几秒,推了眼镜。她说,「温听白,
你藏起来了对吗?故意的?」我总赢不过她的逻辑。我想我该生气的,该闹的。
该在她穿好外套去棋院给蒋原当陪练时强硬的拉住她。
可我总忘不掉她那天回答我问题时的表情。「蒋原在这你也会这样说吗?」她嗓音冷冽,
如碎玉投入泉水中。「他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只有我,只有我会跟着傻子一样。
觉得这样就能留住她。那块积木最后也没被我从杂物间拿出来按回去。
却耻辱的让我记了快五年。要祝之希跟我一块拼很难,要丢掉却特别简单。除了积木,
还有熨斗、行李袋、保温桶。航空公司送给VIP的收藏模型,玄关处各色的伞。十年里,
我的生活写满祝之希的痕迹。给她熨衣服,整理行李,查不同城市的天气。
为她订机票安排餐食,只为了让她能安心思考那一局局棋。蒋原跟我不一样,
她能陪祝之希下棋。每一场比赛都能坐在台下,抑或是在台上被闪光灯聚焦。
他们才是上天安排好的一对灵魂伴侣。曲高和寡,高山流水。不像我,
日日困于一方七年前就被解开的棋局前。那天垃圾车把装了满满两大箱的东西运走。
我锁上了门。坐车去医院时,收到了祝之希给我发来的消息。她问,【钥匙怎么在行李箱里?
】【你不来机场接我吗?】要怎么跟她说。她回国时我应该在办葬礼呢?
4手指停在输入框中半天,我回她。【你忘了,我说了要跟朋友出去旅游。
】我以为她不会再刨根问底的,她一向对我没有探究欲。可这次,祝之希让人觉得意外。
【你哪个朋友?】她总算有那么一点机灵,愿意把花在棋盘上的时间花在我身上一点。
可前方,医院大门近在咫尺。【你不认识的朋友。】对话框显示了半天「正在输入中」。
我没有再像从前,执着的拿着手机不肯放,等待着祝之希的恩赐般的几句对话。
去后备箱拿起行李。换好住院服,把手机交给护士时。我看到祝之希发了条语音。她说,
「温听白,你喜欢吃的那家披萨店,关门了。」G国,我拽着她尝过的海鲜披萨,
芝士卷边很厚。我记得,她当时只吃了一口。她对食物不感兴趣,对我喜欢的更不感兴趣。
怎么会突然记起?正当我疑惑的皱起眉头时,过长的语音段中传来女声。蒋原唉声叹气,
「好可惜啊。」我中止了播放,看医生将针头推进小臂,问。「安乐死的过程会很疼吗?」
戴着口罩的人思考了半晌,她说。「就像淋了场大雨,不疼,只是全身都很重,湿淋淋的。」
我黯然,那爱祝之希和安静的走向死亡挺像的。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潮湿。从十八岁,
到二十八岁。十年,一个人淋雨的滋味我尝够了。医院双人病房。
一到夜晚就弥漫着有如死寂的安静。偏偏祝之希的电话就是在这种时候打来的。执着的,
让人无法忽视的长达一分钟的电话**。我接起,是她焦急到失态的语气。
「你现在人在S市吗?」「有事?」蒋原接过电话,急的上气不接下气。「听白哥,
我也不想麻烦你的。」「我家耶耶走丢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找它。」「它很听话,
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的。它丢了我完全没心情打比赛……」耶耶是蒋原家养的边牧。
可祝之希明知道,我狗毛过敏。曾经因为她帮蒋原遛狗,身上沾的几根狗毛就进了急救室。
嗓子发干,我看向窗外终于砸下来的大雨,冷声道。「找别人,我有事。」
蒋原哭的更厉害了,祝之希接过电话。「你有什么事?温听白你这十年唯一忙的,
不就是要我嫁给你吗?」「蒋原跟我都在外面打比赛,他在S市无依无靠,
只是让你找一条狗!」怒吼从电话那头传来,情绪浓烈的让我心间一颤。祝之希说的没错,
过去的十年我毫无主心骨的围着她转。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喜好。
她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回我的消息,但等她想起需要某样东西时。
往往我就已经风雨无阻的出现在她面前了。我总觉得交通和通讯如此发达便捷。
是为了让我们能跟爱人彼此再靠近一点。可祝之希不认同,总在我天真的畅想着以后时。
压下一枚棋子,抬眼睨我。「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眼神冰冷,微黯的唇角下瞥。
藏都不藏的厌倦。我总是安慰自己,温听白,没关系的。
像祝之希这样的天才少了点平常人的情绪又如何。你总有时间能让自己在她眼中变得不一样。
可现在,我听着身在异国的她为蒋原焦头烂额。甚至找到赛方开始协调比赛时间。我就明白,
我一直以来都错了。日复一日的温敦养不出特别的情感。从一开始,一些人就是不一样的。
眼泪砸进住院服里,我轻轻笑了下。嗓音冰冷,「你说的对,祝之希。」「我很忙,
忙着去死。」5那通电话是祝之希挂断的。我听到一声嗤笑,她说。
「想找借口也不用找个这么蠢的。」空寂的夜再度只能听见隔壁床老人的喘息声,
像死神的低吟。我就说不该告诉祝之希的。就算说了,她也不会信。为了回国帮蒋原找狗。
祝之希在资格赛中表现很抢眼。一改之前迂回的风格,强势结束比赛后订了回国的机票。
在赛程如此紧张的姚氏杯里,这几乎开了先例。记者追着她到机场,提问如织。
「这是您第一次采取这么激进的打法,媒体朋友都很关注您的状态!」「您这么着急回国,
是担心未婚夫吗?」我给自己扎针的手一顿,看向直播里有些眼熟的女记者。
印象中她去过家里做过几次采访。也是那群媒体中唯一一个注意到我手不正常颤抖的。
我很感动,特意拜托了她,「别跟祝之希说,我怕影响她比赛状态。」
祝之希目光凌厉的扫过她。记者有心提了其她问题。祝之希没接茬,
揪着那句话不放:「温听白……他还不配我这么紧张。」记者愕然,
后知后觉想要关掉摄像机时。蒋原已经敏锐的抓到镜头,一脸委屈的解释。
「听白哥这次确实太胡闹了。」「所有人都知道姚氏杯的比赛对师姐到底有多重要,
就这么一点小事,他却……」他低声叹了口气。从始至终,没提过是因为他的狗。
祝之希不在意,她从没想过媒体会抓住这件事不放。就如我跟她的婚姻,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问我是不是祝之希的弃夫,她也不在意。
晦暗不明的语气最引人深究,蒋原不愿意说的事。大有人愿意从祝之希的过去找蛛丝马迹。
于是,我又成了那个众矢之的。短信里塞满不堪的言论。【当初要不是你,
这一对师姐弟早修成正果了吧?】【啧啧,祝之希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嫁给你还想不通吗?
不就是因为不爱……】【能拿了大满贯却没办法嫁给自己最爱的人,温听白我恨你一辈子!
】舆论不断发酵,我无力垂着手。等我想像过去一样找祝家的人处理时,
收到了她们送来医院的花篮。十年来一点一滴教我如何照顾祝之希的人,握着我的手。
「听白,虽然你的身体情况我们一直瞒着之希。」「但现在,
你也知道自己不合适做她的未婚夫了,你同意吗?」望着那张弯着眼的温柔面孔,
我手指一点一点冰冷下去。我早该知道,不是吗?八岁就离世的爸妈,
十六岁把我塞到祝家的姑母,没名没份的十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人,
失去价值了就该滚回烂泥潭里。于祝家,于祝之希,都是这样。爱,是这世界上最贵的东西。
花钱还是花时间,都买不到。S市的秋天,街道上落满梧桐叶。我向医生申请了外出。
我想把祝之希处心积虑藏起来的那张棋谱还给她。也想看她跟蒋原在一起的模样,
是不是比我更快乐。蒋原家离棋院很近,两个人出现在周边的那一刻。
就有粉丝拍了照发到网上。蒋原脆弱的搂着祝之希的模样,亲密无间。
我就在街道对面的咖啡店,静静的看着两人问遍周边的每一户人。耶耶没丢,
蒋原喜出望外的在一家汉堡店里找到了它。这么无聊的事,
祝之希这么不爱跟别人打交道的人。却连眉头都没皱过,
甚至还在耶耶扑上来时伸手圈住了小狗,也一并将蒋原圈进了怀里。我看不下去那一幕,
给祝之希发了消息。【我们,见一面吧?】消息发出,面对的是巨大的红色感叹号。
或许是药品带来的良性作用,我很平静。只觉得祝家人都一样,都习惯把事情做绝。
指骨又病态的颤动,我已经出来了三个小时。将那张棋谱压在咖啡杯下。
我让服务员帮我把它转交给祝之希。「替我祝她,比赛顺利。」
祝之希离大满贯只差姚氏杯的冠军奖杯。拿下这次的比赛,
不论她是否愿意告诉祝家人她解出了那份残谱。她都有了追寻自己爱情的权力。
再也不用被我困在七年前的棋局中了。转身的那一刻,我戴上帽子。服务员帮我递交棋谱。
祝之希从毛茸茸的两颗脑袋中抬头时。看到的是街道边呼啸而过的一辆急救车。
她赶晚上的飞机,就要飞回G国。甚至没拆开那封信,没等服务员说完那句——比赛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