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寒意已经渗入宫墙的每一块砖石，梧桐叶打着旋飘落在东宫冰冷的青石甬道上，
带着一种枯寂的声响。宋煜立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雕花门扉，
里面透出的灯火昏黄摇曳，间或传出几声杯盏碰撞的脆响，
还有太子李珩那刻意拔高、带着浓重醉意的含糊调笑，与几个同样狎昵的男声混在一处，
刺得人耳膜生疼。她的陪嫁侍女碧桃端着热了第三回的参汤，站在一旁，
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与忿忿：“娘娘，您何苦在此受风？
殿下他……他这又是……”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煜拢了拢肩上并不厚实的锦缎披风，面上无波无澜，只那眼底深处，
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雪。“无妨。”声音清凌凌的，像檐角悬着的冰凌，“汤放下吧。
”她转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赐婚圣旨降下那日，
桃花灼灼如霞，齐王李珏眼中碎裂的光，还有父亲丞相宋文远那一声复杂难言的叹息，
都成了烙印在她心头的刺。满京城谁人不知，丞相嫡女宋煜，本该是齐王妃。可一纸皇命，
她成了东宫太子妃，成了死对头太子的枕边人。太子李珩，在所有人眼里，
是个荒唐透顶的主儿。沉迷酒色，不理政务，行事乖张，
处处与他那位深得圣心、手握实权的皇弟齐王李珏作对。陛下隐隐流露的废储之意，
如同悬在东宫头顶的利剑。宋煜踏入这龙潭虎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东宫的妃妾们，
背后站着不同的势力，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嫉妒，或是不加掩饰的敌意。这深宫，
步步都是陷阱，处处皆是刀锋。唯一让她稍感意外的是太子本人。新婚之夜，
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掀开她的盖头，那双醉眼朦胧的眸子深处，
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清明。之后的日子，他依旧荒唐，流连花丛，夜夜笙歌，可对她，
始终维持着一种疏离却又不失礼数的“相敬如宾”。他从未踏入她的寝殿，
却会在她被其他妃嫔刁难时，醉醺醺地“恰好”路过，几句插科打诨，
看似不着调地将人噎得哑口无言。李珩的书房，白日里总是门户紧闭，喧嚣只在夜间。
她借整理库房旧物之名，寻机接近。一次偶然，在清理一堆蒙尘的旧书时，
一本看似寻常的《乐府诗集》落入手中，书页间却夹着几页泛黄、字迹娟秀的手稿，
墨色已淡，却透着一股沉郁的哀伤，写的是些闺阁幽思，落款处一个模糊的“婉”字。
宋煜心头一跳，想起宫中秘闻，太子生母，那位早逝的婉妃，闺名似乎便带一个“婉”字。
这发现像一道细微的裂缝，让她窥见了东宫厚重帷幕后隐藏的冰山一角。她行事越发谨慎，
借着打理东宫内务的机会，留心着任何可能与旧事相关的蛛丝马迹。宫人们私下零星的叹息，
老太监偶尔浑浊眼神里闪过的追忆，都成了她拼凑真相的碎片。
她渐渐拼凑出一个轮廓：婉妃当年圣眷极隆，却骤然失宠，
以“秽乱宫闱”的罪名被秘密处死，牵连者众。而太子李珩，自那以后便性情大变。
转眼到了齐王大婚的正日子。齐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嚣鼎沸。
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齐王李珏，俊朗依旧，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意气风发，
多了些沉郁。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随太子一同到来的宋煜时，
那份沉郁便化作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与复杂，又飞快地移开，仿佛被烫到一般。
宋煜穿着太子妃规制的礼服，华贵庄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浅笑，端坐在太子李珩身侧。
李珩今日似乎醉得格外快，眼神迷离，半倚在宽大的座椅里，手里把玩着一只玉杯，
对周围的恭贺声充耳不闻。觥筹交错间，丝竹声稍歇，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带着刻意的笑意响起，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素来与齐王侧妃走得近。
她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到主位前，
目光直直落在宋煜身上：“太子妃娘娘今日真是容光焕发，这身翟衣霞帔，华美无双，
衬得娘娘愈发尊贵了。”她话锋一转，掩唇轻笑，声音不大不小，
却足以让附近几桌都听得清楚，“只是……妾身恍惚记得，当初京中盛传，娘娘最爱的，
似乎是另一种红呢？那灼灼桃花映着……咳，瞧我，真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该罚该罚！
”她口中说着罚，眼神却满是挑衅，暗示着宋煜与齐王那段人尽皆知的过往。
满堂的喧闹瞬间凝滞。无数道目光，或惊诧，或好奇，或幸灾乐祸，
齐刷刷地聚焦在宋煜身上，又偷偷瞥向主位上的太子和脸色铁青的新郎齐王。
李珩醉眼朦胧地抬起头，似乎没听清，又或是毫不在意，他手臂一伸，
竟有些轻佻地揽住了宋煜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下巴几乎搁在她肩上，
带着浓郁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声音含糊地对着那侍郎千金笑道：“哦？红？孤觉得甚好！
爱妃穿红，孤嘛……”他打了个酒嗝，指着自己身上墨绿的常服，“孤穿绿，红配绿，
不是正好？图个喜庆！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带着一种粗鄙的市井气。
周围有低低的嗤笑声响起，是那些惯于逢迎太子的纨绔。在满堂或嘲弄或鄙夷的目光中，
宋煜从容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玉杯，指尖冰凉，心却异常沉静。她迎着侍郎千金挑衅的眼神，
唇边笑意加深，温婉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王**此言差矣。桃花灼灼，乃春日之景，
喻生机盎然。本宫今日所着，乃天子所赐，太子妃之制，承天景命，昭日月之德。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仪，“就如同今日齐王殿下大婚，
红烛高照，亦是陛下恩泽，宗室之喜。王**方才提及桃花，莫不是觉得这御赐的吉服，
反不如春日野趣？亦或是觉得齐王殿下与王妃的大婚之喜，尚不及那转瞬即逝的桃李芬芳？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如珠，落地有声。先抬出天子恩威，再点明今日主题，
最后将对方轻佻的暗示直接拔高到质疑御赐、轻视皇家大婚的层面。
那侍郎千金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血色褪尽，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冷汗涔涔而下。
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娘娘恕罪！臣女……臣女绝无此意！臣女一时失言，
胡言乱语，请娘娘责罚！”满堂寂静。那些嗤笑声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忌惮。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温婉娴静的太子妃，言辞竟如此锋锐，借力打力的本事炉火纯青。
一场风波，被宋煜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齐王妃柳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深秋的风卷着寒意，吹过宫苑，
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一年一度的阖宫秋宴，便在太液池畔的临华殿举行。
帝后高坐于上，宗室勋贵、后宫妃嫔依序而坐，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水袖翩跹，
一派皇家气象下的升平景象。宋煜端坐于太子李珩下首，位置仅次于帝后。
她今日穿着太子妃的常礼服，颜色素雅，只在衣襟袖口处绣着精致的翟纹，低调而不失尊贵。
齐王妃柳氏坐在对面齐王李珏的席位上，一身华贵的茜素红宫装，妆容明艳，
只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阴鸷。自大婚宴席上宋煜轻易化解了刁难，
齐王李珏待她便愈发冷淡，甚至带着隐隐的厌烦。宋煜的存在，
成了她心头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宫女们鱼贯而入，
为各席添上热汤羹。当一名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盏走向太子妃席时，
一直沉默饮宴的齐王妃柳氏突然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意，也端着自己的酒杯，
袅袅婷婷地朝主位方向走去，口中说着：“今日菊花开得好，臣妾敬父皇母后一杯。
”她的脚步看似随意，路径却恰好与那端汤的宫女相交。就在两人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
柳氏脚下不知被何物一绊，身形猛地一个趔趄，口中惊呼一声，整个人带着一股狠劲，
直直朝着那端汤的宫女撞去！“啊——！”宫女猝不及防，惊恐尖叫，
手中滚烫的汤盏脱手飞出，汤水四溅，目标赫然正是端坐的太子妃宋煜！变故陡生！
满殿惊呼！滚烫的汤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眼看就要泼洒在宋煜脸上身上。千钧一发之际，
宋煜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
那宽大的锦缎衣袖被热汤泼个正着，瞬间洇湿一大片，黏腻滚烫。
几滴飞溅的汤水甚至落在了她白皙的颈侧，立刻泛起刺目的红痕。“娘娘！
”碧桃尖叫着扑过来。“太子妃！”帝后也惊得站起。整个临华殿瞬间乱作一团。
宫女太监慌忙上前收拾，妃嫔们发出压抑的惊呼。柳氏被自己的侍女“及时”扶住，
并未摔倒，她站稳身形，脸上满是“惊魂未定”和“愧疚”，
连声对着宋煜和帝后方向告罪：“臣妾该死！臣妾该死！一时不慎，冲撞了宫女，
惊扰了太子妃娘娘！臣妾罪该万死！”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掩住口鼻，
似乎懊悔得要哭出来，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宋煜被烫红的手腕和颈侧，以及那狼狈的衣袖，
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快意。“无妨。”宋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强忍痛楚的微颤，
却异常清晰。她放下遮挡的手臂，露出一张平静得过分的脸，
只是额角因忍痛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没有看柳氏，
反而转向被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起来回话。方才，
你可看清是何物绊了齐王妃？”宫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不敢抬：“回、回娘娘……奴婢、奴婢没看清……好像……好像是被地毯的卷边……”“哦？
卷边？”宋煜的目光投向那铺设平整的波斯地毯，又缓缓移向柳氏方才站立的位置，
若有所思。就在众人以为她要追究地毯时，她却话锋陡转，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
“说起绊倒……本宫近来整理宫中旧档，倒是在一册积灰的卷宗里，
看到一件令人扼腕的旧事。说是十几年前，也曾有一位品性高洁的娘娘，便是在这深宫之中，
平地生波，遭人构陷，被‘绊倒’在那莫须有的污名之下，最终……含恨而终。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个人的耳中。原本因意外而起的喧哗瞬间沉寂下去，
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帝后脸色骤变。皇帝李晟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宋煜。
皇后的脸色也微微发白。李珩原本一直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仿佛事不关己，
此刻握着酒杯的手指却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杯中的酒液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宋煜仿佛没有感受到那来自御座和身旁的沉重目光，她微微垂眸，
看着自己湿漉漉、泛着红痕的衣袖，语气带着一种追忆的悲悯：“那卷宗记载得语焉不详，
只道是证据确凿，秽乱宫闱。可妾身细查之下，却发现其中关窍颇多，疑点重重。譬如，
那所谓的‘确凿证据’——一件外臣的玉佩，是如何出现在那位娘娘寝宫的妆奁深处？
又譬如，那指证的宫人，事后竟莫名暴毙……桩桩件件，细思极恐。”她抬起眼，
目光坦然地迎向脸色铁青的皇帝，声音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父皇明鉴，
儿臣并非有意在吉日翻动旧案，只是今日目睹这‘平地绊倒’之事，由物及人，由今思昔，
心中实在难安。想那位娘娘，亦是父皇心尖上的人，当年若真是为人所害，蒙受不白之冤，
沉冤不得昭雪，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更令父皇……抱憾终生？”“够了！
”皇帝李晟猛地一拍御案，须发皆张，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如暴怒的狮子般死死盯着宋煜，
又猛地扫过下方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柳氏，“太子妃！你……你……”他“你”了半天，
却因震怒和某种被戳中心事的剧痛，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整个临华殿，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只有李珩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死死盯着宋煜，眼眶赤红，
那里面翻涌着十几年积压的痛苦、仇恨，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近乎脆弱的微光。
宋煜这番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更是将柳氏精心设计的“意外”彻底搅乱。柳氏完全懵了，她只是想借机让宋煜出丑，
顺便试探太子态度，哪里想到宋煜竟敢在阖宫大宴上，当着皇帝的面，
将十几年前那桩讳莫如深的婉妃旧案直接掀开！看着皇帝震怒、太子失态的样子，
柳氏心胆俱裂，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更让她绝望的是，她的丈夫齐王李珏，
此刻非但没有看她一眼，反而用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追忆的目光，
痴痴地、毫不掩饰地落在宋煜身上！那目光，比皇帝的怒火更让她心如刀割。
巨大的恐惧和妒恨瞬间冲垮了柳氏仅存的理智。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宋煜，声音因为极度的嫉恨和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
如同夜枭嘶鸣，划破了殿中死寂的空气：“是她！都是她！宋煜！你这个祸水！
你故意翻出旧案，是想替太子邀宠，还是想替你自己洗脱？
你以为你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太子妃？你心里装着谁，你自己清楚！你嫁入东宫，
可曾让太子近过你的身？！你敢对天发誓吗？！你根本就是个不能下蛋的……”“柳氏！
住口！”齐王李珏终于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厉声喝止，额角青筋暴跳。“你闭嘴！
”柳氏已经完全疯狂，她猛地甩开试图拉住她的侍女，
歇斯底里地朝着李珏和满殿的人哭喊尖叫，“李珏！你看清楚！你心心念念的人是谁！
是我吗？是她！是她宋煜！你书房里藏着她的画像！你醉酒时喊的是她的名字！
你娶我不过是为了我爹的兵权！你这个懦夫！你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现在她翻出旧案，
你就心疼了？她根本就是利用你！她心里只有她的太子妃之位，她为了那个位置，
连旧情人都不顾了！她就是个不能生育的石女！她嫁过去这么久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是因为她心里装着别人，不愿给太子侍寝！她……”“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狠狠地打断了柳氏疯狂的嘶吼。动手的并非暴怒的皇帝，也非被点破心事的齐王，
更不是气得浑身发抖的太子李珩。是宋煜。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在瞬息间越过席案，
冲到柳氏面前的。她方才还因烫伤而微颤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
带着积压了太久的隐忍和此刻被污名泼身的愤怒。柳氏被打得头一偏，脸颊瞬间高高肿起，
嘴角渗出血丝，整个人都懵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来以温婉示人、此刻却眼神冰冷如刀锋的太子妃。宋煜收回手，
胸膛微微起伏，脸色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染上一层薄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她正要开口，一个身影已如一道沉重的阴影，
挡在了她的身前。是太子李珩。他看也没看柳氏，仿佛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皇帝身上，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威势，清晰地响彻大殿：“父皇明鉴。”“太子妃宋氏，
温良恭俭，品性端方，入主东宫以来，克尽厥职，深得孤心。其贤德，天地可鉴。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身后宋煜身上，
那眼神中的冰冷戾气在瞬间化为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愫，有痛惜，有动容，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他提高了声音，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至于子嗣——”满殿屏息。李珩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御座，
一字一顿：“是孤！是孤体恤太子妃初入宫闱，心绪未宁，加之孤近来沉溺酒色，恐伤根本，
故暂未令其承恩！此乃孤之过，与太子妃何干？！岂容此等疯妇在此信口雌黄，
污蔑太子妃清誉！”“太子妃清誉”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一片死寂中，
齐王李珏也猛地站起，脸色苍白，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急切和撇清：“父皇！
柳氏失心疯，胡言乱语，所言句句不实！儿臣与太子妃……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逾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