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风,一年四季都带着股钻心刺骨的阴劲儿。
沈惊凰蜷在角落唯一一捆勉强算得上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单衣,早就被污浊和反复浸染的血汗浸透,硬邦邦地刮着皮肤。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哀鸣。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望向那扇永远紧闭、糊着厚厚灰尘的破败木窗。外面,是腊月里阴沉沉的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将这人间最腌臜的角落彻底掩埋。
真冷啊。
这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冻僵了血液,也冻僵了她那颗早就被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谁能想到呢?昔日沈相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女,名动京城的才女沈惊凰,会落得如此境地?像一块被所有人厌弃的破抹布,扔在这比猪圈还不如的鬼地方,静静腐烂。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冷宫荒芜院落里冻硬的泥地上,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沈惊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了下去。又是谁?是那个克扣饭食、动辄打骂的老刁奴?还是哪个得了柳妃“吩咐”,特意来“关照”她的太监?她闭了闭眼,连抬头的力气都吝于付出。
然而,那脚步声却在门外停住了。
接着,是钥匙插入生锈锁孔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哐啷”一声,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
一股子浓郁的、属于御花园暖房里精心培育出的名贵腊梅香气,霸道地冲了进来,瞬间盖过了冷宫里的腐朽霉味。这香气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沈惊凰麻木的心猛地一抽,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门口。
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光,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裹着华贵无比、银狐滚边的猩红斗篷,斗篷的帽子掀开,露出一张精心描绘过的芙蓉面。眉如远黛,眼若秋水,正是她那“情同姐妹”、如今宠冠六宫的柳妃——柳如烟。
柳如烟手里捧着一小碟精致的点心,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又温柔的笑意,目光扫过这肮脏破败的牢笼,最后落在角落的沈惊凰身上。
“姐姐,”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惜,“妹妹来看你了。”
沈惊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音,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柳如烟,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淬了冰的恨意。
柳如烟恍若未见,自顾自地在离沈惊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她将手中的点心碟子随意地放在旁边一张布满灰尘的破凳子上,动作优雅得像在布置御案。
“这天儿可真冷,”柳如烟拢了拢斗篷,呵出一口白气,语气带着一丝娇嗔的抱怨,“陛下偏说这冷宫的梅花开得孤傲,硬要拉着妹妹来赏景。妹妹想着,姐姐一个人在这里,怕是连口热乎的都难吃上,就顺道带了些点心来。”
她说着,目光扫过那碟点心,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唉,妹妹知道姐姐心里苦。谋害皇嗣,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陛下震怒,谁也保不住你。姐姐,你可真糊涂啊!”她叹息着,语气里的惋惜听起来情真意切,可那双秋水眸子里,却闪烁着冰冷而快意的光芒。
谋害皇嗣?
沈惊凰的指尖狠狠抠进了掌心早已结痂的伤口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那碗安胎药!她亲自煎的,只因为柳如烟说身子不适,信任她这个“姐姐”!那碗药,是柳如烟亲手递给她的,让她送去给当时怀有龙胎、与柳如烟交好的李美人!
药送去了,李美人喝了,当夜便血崩而亡,一尸两命!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沈惊凰!她百口莫辩!柳如烟呢?柳如烟哭得梨花带雨,口口声声说“没想到姐姐会如此糊涂”,字字句句都在坐实她的罪名!
“嗬…嗬…”沈惊凰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想质问,想嘶吼,却只有更多的冷风灌入,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柳如烟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嘴角那抹悲悯的笑意更深了,眼底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她微微弯下腰,靠近了一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那甜腻的嗓音此刻却淬着剧毒:
“姐姐,别挣扎了。这冷宫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比想象中更难熬?”她轻笑一声,带着无比的得意,“看着你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妹妹我这心里啊……真是痛快极了。”
沈惊凰猛地抬头,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厉色,死死钉在柳如烟那张虚伪的脸上!
柳如烟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得意取代。她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声音却依旧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姐姐,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你堂堂相府嫡女,会落得这般田地?”
她顿了顿,欣赏着沈惊凰眼中燃烧的恨火,慢悠悠地道:“因为啊,你挡了别人的路。挡了陛下的路,也挡了……我的路。”
沈惊凰的瞳孔骤然收缩!
柳如烟的笑容越发甜美,也越发恶毒:“你以为陛下真的爱你?爱你沈家的门楣罢了!他需要你父亲在朝中的势力助他登基,需要你沈惊凰‘贤德’的名声为他装点门面!可你父亲那个老顽固,登基后还想着制衡君权?呵,不识抬举!而你……”柳如烟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剐在沈惊凰身上,“你占着中宫之位,碍眼!陛下需要一把更听话、更能让他安心的刀,一把能替他彻底铲除隐患的刀。”
“所以,你就做了这把刀?”沈惊凰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错!”柳如烟毫不避讳,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骄傲,“李美人那个蠢货,不过是个开始。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正好用来除掉你这个绊脚石,还能顺便清理掉一个将来可能和我争宠的对手,一箭双雕,多妙啊!”
“至于你们沈家……”柳如烟拖长了调子,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通敌叛国的证据,陛下早就‘准备’好了。算算日子,这会儿,圣旨应该已经送到沈相府了吧?哦,对了,还有你那个才三岁的侄儿,听说生得玉雪可爱?可惜啊,小小年纪就要跟着他祖父、父亲一起……上路了。”
轰——!
柳如烟的话,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在沈惊凰的天灵盖上!她浑身剧震,本就残破不堪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沈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父亲!母亲!大哥!还有那个总爱缠着她要糖吃、粉雕玉琢的小侄儿……不!不可能!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沈惊凰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朝着柳如烟那张恶毒的笑脸扑了过去!
“柳如烟!萧承煜!你们不得好死——!!!”
柳如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尖叫一声,慌忙后退,绊到了身后的破凳子,狼狈地跌坐在地,那碟精致的点心也摔落在地,滚满了灰尘。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沈惊凰,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实的恐惧。
“疯子!你这个疯子!来人!快来人!”柳如烟尖声叫喊。
守在门外的太监立刻冲了进来。
沈惊凰的爆发只维持了那一瞬。极致的恨意和绝望冲垮了她最后的精神堤坝,也彻底耗尽了这具残破躯体里最后一点生机。她重重地摔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耳中柳如烟那刺耳的尖叫和太监的呵斥声变得模糊不清。
“咳…咳咳……”大口大口的污血从她嘴里涌出,带着内脏的碎块,染红了身下冰冷的泥地。
好恨啊……
柳如烟!萧承煜!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沈惊凰,定要饮汝之血,啖汝之肉!将你们加诸在我身上、加诸在我沈家身上的痛苦,千倍!万倍!奉还!
这滔天的怨念,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在她即将熄灭的瞳孔中疯狂燃烧!带着焚尽一切的诅咒,冲破了这具腐朽躯壳的束缚!
**(二)**
意识,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沉沉浮浮。
没有痛楚,没有寒冷,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这就是死亡吗?沈惊凰混沌地想。也好,至少……不用再面对那彻骨的恨和无尽的痛。
然而,那深入骨髓的恨意,那不甘的怨念,却像不灭的鬼火,固执地牵引着她飘荡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眼前浓稠的黑暗,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的光透了进来,紧接着,是声音。
模糊的,嘈杂的,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鲜活气息?
沈惊凰的意识被那丝光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巍峨的宫门,朱红刺眼。
森严的禁军,盔甲冰冷。
一个穿着囚衣、白发苍苍的老者被粗暴地推搡着,押上高台。那是……父亲!沈惊凰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百岁,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被沉重的枷锁压弯,浑浊的老眼里,是滔天的悲愤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罪臣沈文仲,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一门,罪无可赦!满门抄斩!即刻行刑——!”
监刑官尖利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惊凰的意识!
“不——!!!”她无声地嘶吼,灵魂疯狂地想要扑过去,却像撞在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上,徒劳地穿透了刽子手高举的屠刀!
刀光落下!
刺目的红,瞬间铺满了她的整个“视野”!滚烫的,粘稠的,带着至亲最后温度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淹没了她!她“看”到父亲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滚落尘埃,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看”到母亲在混乱中被推倒践踏!“看”到大哥血染囚衣,朝着皇宫方向发出泣血的诅咒!“看”到……她那小小的侄儿,被吓得连哭都不会了,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像拎小鸡崽一样拎起,然后……
“啊——!!!”
灵魂在燃烧!在沸腾!在发出无声的、足以撕裂苍穹的尖啸!
那滔天的怨气,浓烈得几乎要凝成实质!恨!恨!恨!恨柳如烟的蛇蝎心肠!恨萧承煜的薄情寡义!恨这世道的不公!恨苍天无眼!
这毁天灭地的怨念,如同投入油锅的冰水,瞬间引爆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轰!!!
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至极的力量狠狠撕扯、吞噬、卷入无底的漩涡!
痛!尖锐的、仿佛灵魂被寸寸撕裂的剧痛,猛地席卷而来!
**(三)**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楚的**,从沈惊凰喉咙里溢出。
她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冰冷刺骨的寒风,没有令人作呕的霉味,没有稻草的粗粝感。
映入眼帘的,是素雅精致的流云纱帐顶。帐子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在透过窗棂洒进来的、带着暖意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身上盖的是柔软顺滑的锦被,带着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熏香的温暖气息。身下是柔软舒适的雕花拔步床,而不是冷宫那冰冷坚硬、硌得人生疼的泥地。
这是……
沈惊凰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牵扯得全身一阵酸痛,尤其是额角,传来一阵清晰的、钝钝的痛感。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去,触手是光滑的皮肤,没有脓血,没有溃烂,只有一点微微的肿胀。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少女的手,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不再是冷宫里那双布满冻疮、污垢和裂口,枯槁如同老妪的手!
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掀开锦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间角落那面巨大的黄铜菱花镜前。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久违的、属于十五岁沈惊凰的脸!
乌黑如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如玉。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那双曾盛满星辰、也曾被绝望和恨意彻底吞噬的眸子,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在光亮的铜镜里,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却又被滔天恨意瞬间点燃的复杂火焰!
这张脸,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稚气,眉宇间依稀可见前世那个温婉娴静的相府嫡女的影子。但镜中少女的眼神,却已截然不同!那眼底深处翻滚的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刻骨铭心的冰冷和恨意,几乎要将镜面冻结!
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抚上镜中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
不是梦……
不是那场永无止境的、充满血腥和绝望的噩梦!
她……回来了?!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您醒了?头还疼吗?您昨儿个在花园里跌那一跤,可把奴婢吓坏了!夫人刚派人来问过呢,说……”
小丫鬟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自家**正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死死地盯着镜子,那眼神……冷得让她心头发颤,仿佛瞬间掉进了冰窟窿里!
“小……**?”丫鬟的声音带上了恐惧的颤音。
沈惊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寸寸扫过这间无比熟悉的闺房——紫檀木的梳妆台,上面还放着她喜欢的珠花;靠窗的书案,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墙角的多宝阁上,是她及笄时父亲送的玉雕摆件……一切都和她记忆里十五岁那年一模一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吓得脸色发白的小丫鬟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显得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丫鬟被她看得腿肚子都在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今儿个是……是腊月十六啊。”
腊月十六……
沈惊凰的瞳孔猛地缩紧!
一个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焚天烈焰的名字,如同烙印般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萧绝!
那个在前世,被所有人畏惧、唾骂,视作活阎罗、杀人如麻的……靖王!
前世,就是在今天,腊月十六,宫里的赐婚圣旨,会如同催命符一般,降临沈相府!将她沈惊凰,指婚给那位煞神!
命运的齿轮,在她含恨而终、怨气冲霄的那一刻,竟真的……轰然倒转!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这场将她推入深渊的赐婚……前夕!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却瞬间点燃了灵魂深处那簇早已化为实质的、名为复仇的业火!沈惊凰缓缓地、缓缓地勾起唇角,镜子里那张苍白却绝美的少女脸庞上,绽开一个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笑容。
柳如烟……萧承煜……
还有那些……将我、将我沈家推入地狱的魑魅魍魉……
准备好……迎接来自地狱的复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