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剑殇永初三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烈,北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沈氏宗祠的青瓦上,
呜呜咽咽像谁在哭。十一月二十三,父亲的忌日。沈铮跪在灵位前,
膝盖下的青石早结了层薄霜,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冻得骨头缝都在发麻。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挺挺跪着,目光死死锁在供桌上那盏长明灯上。灯芯裹着灯花,
火苗在穿堂风里挣扎,明明灭灭映着桌角那把没装剑鞘的剑——“承影”。
剑身长三尺七寸,剑脊隐有流光,寒气森森得像深秋未化的潭水。这是沈家的根,
先祖跟着太祖皇帝踏平六国时就佩着它,辈辈传下来,说是沈家男人的魂。可对沈铮来说,
这魂是长在骨头里的毒疮,十年了,每到这天就会翻出来,连皮带肉地剜着他的心。
十岁生辰那天的事,像刻在脑子里的刀痕,一想起来就疼。那天他刚满十岁,
父亲沈渊握着他的小手抚过“承影”的剑刃,掌心的温度混着剑的寒气,
父亲的声音低沉郑重:“铮儿,你记着,‘承影’刚正,守心护道,将来爹把它传给你,
你要护好沈家,护好这把剑……”话没说完,院外就传来脚步声,
是工部侍郎苏伯带着他女儿苏落落来了。苏伯和父亲素来交好,
可那段时间父亲总在书房待到深夜,沈铮好几次起夜,
都看见窗纸上父亲的影子对着烛火叹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今天苏伯提着锦盒上门,
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贺铮儿生辰”,可那双小眼睛总在父亲和“承影”之间打转,
闪闪烁烁的不对劲。父亲拉着苏伯在院里说话,兴起时便舞了段剑。
“承影”出鞘带起劲风,院角的梧桐树叶子哗哗往下掉,剑气扫过石桌,
半寸厚的青石竟裂了道缝。苏伯拍着手叫好,声音亮得刺耳:“沈兄这剑法真是神了!
”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个描金锦盒,“我偶然得了块上古陨铁,请巧匠打了把短剑,
贺铮儿生辰,也给沈兄把玩。”盒子打开时,沈铮眼都晃花了。那短剑剑柄镶着红宝石,
剑鞘嵌着碎玉,花哨得像戏台上的玩意儿。父亲最讨厌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可还是笑着接了:“苏兄费心了。”就在这时,
苏落落突然从苏伯身后蹦出来,穿着粉袄子,像团轻飘飘的柳絮。她眨着大眼睛,
娇滴滴地喊:“沈伯伯,落落帮您拿剑!”不等父亲反应,
她的小手已经抓向父亲手里的“承影”!父亲脸色“唰”地白了!
沈家祖训刻在祠堂石碑上:“承影”非家主血亲,谁碰谁就污了剑魂!“不可!
”父亲急得大喊,可已经晚了。苏落落力气小,“承影”一沉,
锋利的刀刃“噌”地划过她的手腕,一道血口子立马冒出血珠!“落落!
”苏伯惊叫着扑上去,抱着女儿的手腕直跺脚,脸上写满“疼惜”,
可沈铮站在旁边看得清楚,他眼角那丝得意像针尖似的闪了下。父亲赶紧夺回“承影”,
厉声喊管家去叫大夫。客厅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丫鬟们端水拿布,苏伯围着苏落落唉声叹气,
父亲却死死盯着剑身上那抹刺目的红,脸白得像纸,握剑的手抖得像筛糠。
苏伯趁机凑到父亲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冰碴子:“沈兄,
小女可是苏家的掌上明珠,在你府上见了血……这事要是传出去,
街坊邻居说闲话倒也罢了,要是传到御史台,怕是对沈家的清誉、对兄台的仕途都没好处吧?
”那天夜里,沈铮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剑阁方向有动静。他悄悄溜过去,
趴在门缝上往里看——父亲只穿着件素白中衣,背对着他站在剑阁中央,
手里握着“承影”,背影萧索得像要被夜风吹散。忽然,父亲凄然长叹,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清誉?仕途?……竟然让外人的血污了我沈氏魂剑!”话音刚落,
沈铮就看见父亲反手将剑往心口刺去!“噗嗤”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衣,
“承影”“哐当”掉在地上,声音像撕布似的刺耳!沈铮瘫在门外,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声都喊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在血泊里,
“承影”横在旁边,剑上苏落落的血和父亲的血混在一起,红得发黑,刺得他眼睛生疼。
苏伯白天的话像毒蛇似的钻进心里——父亲哪是只为剑染了外血自尽?他是被苏家逼着,
一边是家族百年清誉,一边是自己的仕途前程,再加上那口被玷污的气,终究是撑不住了!
“承影”这把剑的“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巨木。从那以后,
“承影”成了沈铮心里碰都不能碰的禁忌。沈家也因为家主“自戕”蒙上了污点,
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院,渐渐变得冷冷清清,连路过的飞鸟都不愿多停。卷二・婚诺十年光阴,
像门前的流水哗哗淌过。沈铮再也没碰过剑,他拾起了沈家另一门手艺——冶铁锻兵,
尤其擅长打造铠甲。他造的“百炼玄甲”能挡强弓硬弩,连大将军都赞不绝口,
把他提拔成将作监少匠,专管军械打造。也就是在将作监,他遇见了柳含烟。
柳含烟是工部尚书柳公的嫡女,性子温婉,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还读得一肚子诗书。
沈铮喜欢她的沉静,却也怕她不懂自己的痛,第一次说心事时,他攥着她的手,
指节都泛白:“含烟,我有三个忌讳:一不碰姓苏的人,二不碰花哨的兵器,
三……”他扭头望向书房墙上那被厚布盖着的“承影”,声音咬得发紧,
“永远不碰这把剑,也不许它再露面。”含烟的手很软,轻轻覆在他手背上,眼里满是理解,
可深处又藏着点别的东西。她轻声说:“铮郎的痛,我能体会。这剑是你的心结,
我嫁进沈家,一定让它永远封存。可如果……”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
却带着点说不出的锋利,“如果将来你觉得我或者柳家成了你的累赘,
或者碍着你‘清正’的道,只要把这剑放在我妆台上,我立马就走,绝不连累你的名声。
”沈铮听着这话,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感激她的体贴,当即指着天发誓:“含烟你放心,
我沈铮这辈子绝不辜负你!沈家之内,永远不会让‘承影’再露锋芒!”大婚那天,
柳家的嫁妆抬了半条街,其中有个紫檀木匣子,里面是柳公珍藏的“鱼肠匕”。
匕首三寸长,柄上镶着青玉,是件珍品。沈铮看着就皱眉,想找个箱子封起来,
含烟却拉着他的袖子,轻轻嗔怪:“这是家父的心爱之物,也是我嫁妆的体面,
就放在内室的妆匣里,不给外人看,好不好?”这是沈铮第一次对她让步。
那把“鱼肠匕”就躺在含烟的妆匣里,成了个看不见的隐患。沈铮后来才明白,
这不仅是含烟对花哨器物的喜欢,更是她对父亲的顺从——柳公的意思,
她从来不会违逆。婚后五年,沈铮升了将作大匠,柳家的权势也越来越盛。
府里果然见不到刀刃,可含烟管家的日子久了,渐渐显露出奢靡的样子。
她房里的摆设换得勤,今天添个玉如意,明天买个金香炉,连丫鬟穿的衣裳都比别家精致。
沈铮却还是老样子,督造军器时眼里容不得沙子。有天兵部来选刀,
个商人捧着把嵌宝石的佩刀献上来,说是什么“西域奇刃”。沈铮拿起来掂量了下,
反手就扔在地上,“哐当”一声,刀刃竟然卷了。他怒斥:“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废铁,
是想让将士们拿着它送死?永远别想进军队!”旁边的属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晚上回家,
他把这事告诉含烟,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把玩新得的东珠,那颗珠子有鸽子蛋大,
在烛火下泛着珠光。听了这话,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用银簪拨着珠子说:“夫君刚正是好,
可水太干净就养不了鱼,太刚硬的东西容易折断。你如今管着将作监,
柳家又常和工部打交道,做事总得圆滑些,别得罪人。”话里的不满和规劝,像根细针,
轻轻扎在沈铮心上。他看着含烟专注于东珠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五年的安稳日子里,
有些东西好像悄悄变了。卷三・锋现永初八年秋天,圣旨下来,
让沈铮督造御林军的新佩刀“龙鳞”。这刀关系重大,造得好是大功,
造不好就是掉脑袋的罪。柳尚书暗地里找过沈铮好几次,
话里话外让他多安插些柳家的人进将作监,还说“用料不必太苛责,
差不多就行”——沈铮哪能不懂?这是想借着“龙鳞”的名头,安插亲信,
以后好拿次品充好货捞好处。他没应声,憋着股劲泡在工坊里,整整半年没睡过囫囵觉。
炉火熏黑了他的脸,铁屑划破了他的手,可当第一把“龙鳞”出炉时,
刀身泛着青幽光泽,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连掌炉的老工匠都哭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刀!”皇上验过刀,龙颜大悦,
重赏了沈家和柳家,还夸沈铮是“国之良匠”。沈铮累得快虚脱了,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府,
刚进中庭就觉得不对劲。往日这时候,丫鬟仆妇该忙着洒扫做饭,今天却静得吓人,
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得见。他心里发沉,快步走向正厅,
刚到回廊就闻到股味——浓烈的铁锈混着油脂的腥气,直冲鼻子。转出回廊的瞬间,
沈铮浑身的血都冻住了。院子里摆满了刀剑!原本铺着青石板的路被人扒了,
换成了千百把没装鞘的短刀,刀刃朝上,密密麻麻排得整整齐齐,阳光照在上面,
寒光刺眼得让人头皮发麻。台阶上面,柳含烟穿着件石榴红的锦袍,头上插着金步摇,
妆容精致得像要赴宴。她身边站着个红衣女子,身段妖娆,正拿着把剑把玩,
脸上挂着娇笑——是苏落落!而她手里的剑,沈铮死也不会认错!那三尺七寸的长度,
那隐有流光的剑脊,是“承影”!“沈铮哥哥!”苏落落扬着剑朝他笑,声音甜得发腻,
却淬着毒,“含烟姐姐说你今天立了大功,我特意用这‘刀锋大道’贺你步步高升!你看,
‘承影’我给你带回来了!”她用手指轻佻地划过剑刃,那动作像在抚摸什么宝贝。
柳含烟挽着苏落落的手,脸上笑得温婉,眼神却冷得像冰:“夫君别惊。
落落妹妹现在是父亲的义女,是柳家的贵客。知道你对这剑有心结,特意让她送来,
也好解了你的心病。以后啊,咱们柳家、沈家还有苏家,重修旧好,一起把将作监管好,
前程才更光明呢。”这话像炸雷似的在沈铮脑子里响。柳家和苏家联盟了!
他们要用“龙鳞”的功劳当梯子,用苏家的势力当靠山,彻底吞掉将作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