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寂静有形状，那它此刻一定是四把无形的枷锁，分别拷在了林建国、陈婧、林泽和林月然的身上。他们的表情，从震惊，到荒谬，再到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最后凝固成一种复杂的、介于愤怒和忌惮之间的僵硬面具。
“胡闹！”林建国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餐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他常年身居高位，自带一股威压，“新闻发布会？林家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要对媒体公开了？你把林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他的声音洪亮，试图用气势压倒我。
我却像是没感受到他的怒火，反而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爸爸，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啊。哥哥生病，妹妹捐肾，这是亲情，是美德，怎么会是丢脸的事情呢？外面那些人，总说豪门里没有真情，我们正好可以向他们证明，我们林家不一样！”
我的话，天真得像个傻子，却又句句在理，让他无法反驳。是啊，亲情怎么会丢脸呢？如果你觉得丢脸，那是不是说明，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晚，你爸爸不是这个意思。”陈婧连忙出来打圆场，她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面孔，“我们是怕你受伤害。媒体的闪光灯，公众的议论，会给你带来巨大的压力。我们是想保护你，懂吗？”
“我不怕！”我立刻挺直了胸膛，脸上写满了“为爱牺牲”的勇敢，“为了哥哥，我什么压力都能承受！而且，妈妈，我从小在乡下长大，被人指指点点是常有的事。他们说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我都能挺过来。现在，我是为了救我自己的亲哥哥，我只会感到骄傲和自豪，怎么会怕别人的议论呢？”
我这番话，又巧妙地把自己的悲惨身世拉出来溜了一圈，狠狠地刺了陈婧的心一下。她的脸色白了白，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姐姐，”一直沉默的林月然终于找到了切入点，她柔弱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这样，哥哥他……他性子高傲，他不会喜欢自己生病的事情被弄得人尽皆知，像是在被人可怜一样。你就当是为了哥哥，好不好？”
她试图用林泽来当挡箭牌，这一招，上一世对我百试百灵。
我立刻转头看向林泽，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委屈：“哥哥，是这样吗？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吗？”
林泽从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此刻终于开口，声音像是淬了冰：“收起你那套恶心的表演。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更不需要你用我的病，去为你自己博取什么虚名。”
他的话很难听，充满了侮辱性。
上一世的我，听到这样的话，心会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现在，我只觉得好笑。虚名？不，我亲爱的哥哥，我博取的，是你的命。
我的眼泪又一次恰到好处地流了下来，这一次，是委屈的泪水。我用力地摇着头，哽咽着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虚名！我只是……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我错过了你十八年的人生，你的童年，你的少年，我都不在。现在你生病了，我除了给你一个肾，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有一个爱你的妹妹！我只是想让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看看，我不是野孩子，我也有家，有爱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的哥哥！”
我的情绪层层递进，从委屈到激动，最后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呐喊。我把一个从小缺爱、极度没有安全感、迫切想要融入这个家庭的女孩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的这番“真情告白”，像一枚重磅炸弹，把他们所有人的防线都炸得粉碎。
他们可以指责我贪婪，指责我虚荣，但他们无法指责一个缺爱的孩子，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去证明自己对家人的爱。
因为这在道德上，是无懈可击的。
林建国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陈婧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愧疚，有怜悯，还有一丝无措。林月然更是咬紧了下唇，她发现，无论她怎么演，都无法和我这个“真情流露”的疯子抗衡。
最难受的，是林泽。
他看着我，这个他从心底里厌恶的妹妹，此刻却在用一种他最鄙夷的方式，“爱”着他。他想反驳，却发现我的每一个字，都建立在“为他好”的基础上。他如果再出言不逊，就真的成了一个不知好歹、辜负亲情的冷血动物。
僵局。
一个完美的僵局。
我看着他们骑虎难下的样子，心里那股复仇的**几乎要溢出来。我努力地压制着上扬的嘴角，继续扮演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妹妹。
“既然……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在胡闹，是在丢脸……”我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泪，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音，“那就算了吧。我……我不捐了。”
这三个字，我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样在餐厅里炸响。
“你说什么？！”林建国猛地站了起来，双目圆瞪。
“我说，我不捐了。”我重复了一遍，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我以为我找到了家人，我以为我可以为家人付出一切。可是，你们不懂我。你们觉得我是在表演，是在博取虚名。既然我的爱在你们看来这么廉价，这么恶心，那我又何必……用我这个恶心的人的器官，去玷污哥哥高贵的身体呢？”
我缓缓地拉开椅子，转身就要走。
“站住！”林建国厉声喝道。
“小晚，别冲动！”陈婧也慌了，连忙上来拉住我。
“姐姐，你别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林月然也急了。
他们都怕了。他们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逆来顺受的乡下丫头，骨子里竟然这么“刚烈”，一言不合就要掀桌子。
而掀桌子的代价，是林泽的命，是他们那个肮脏的交易。
“放开我。”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不是要补偿我吗？股份，别墅，信用卡，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求你们，别再逼我了。我想回乡下去，那里虽然穷，但至少……不会有人觉得我的真心是表演。”
我挣扎着，姿态做得十足。
“不不不，小晚，是我们错了，是爸爸错了！”林建国彻底慌了神，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被一个十八岁的丫头逼到这个份上。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语气前所未有地软了下来，“爸爸刚才说话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爸爸向你道歉。”
一个掌控着商业帝国的男人，向我低头了。
这一幕，真是有趣。
“是啊小晚，你哥哥他就是那个臭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陈婧也附和道，“我们知道你是真心为他好，我们都懂。”
我看着他们前倨后恭的嘴脸，心里冷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把一个受尽委屈、心灰意冷的形象演到了极致。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该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了。
我“挣扎”了许久，才在陈婧的怀里慢慢平静下来。我抬起红肿的眼睛，怯怯地看了一眼林建国，小声说：“爸爸，你们……真的不觉得我是在给你们丢脸吗？”
“不丢脸！怎么会丢脸！”林建国立刻说，“是爸爸思想太老旧了，没跟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说得对，这是好事，是正能量！”
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神里的不情愿，谁都看得出来。
“那……新闻发布会……”我试探着问。
林建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我捕捉到了这一丝挣扎，立刻见好就收。我不能把他们逼得太死，否则狗急跳墙，对我没好处。我的目的不是真的要开新闻发布会，而是要用这件事，换取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低下头，用一种极为懂事的语气说：“算了，爸爸。我想了想，哥哥说得对，他的性格确实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关注。月然妹妹也说了，这样会让他觉得像被可怜。我不能这么自私，只顾着自己感动，不考虑哥哥的感受。”
我这番“幡然醒悟”的话，让林建国和陈婧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泽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林月然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她不相信，我会这么轻易地放弃。
她猜对了。
我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不安，小心翼翼地看着林建国：“爸爸，新闻发布会不开了。但是……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爸爸跟你保证，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林建国以为我还在担心手术风险。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怕……我怕万一……万一我把肾捐给了哥哥，你们就不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我怕你们答应我的东西，最后……都不会兑现。”
我把一个没有安全感的、被贫穷吓怕了的女孩的市侩和担忧，表现得恰到好处。
这番话，也正好戳中了他们的痛处。因为我说的，就是他们原本的打算。
“胡说！我们怎么会是那种人！”林建国立刻反驳，但语气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我知道你们不是。”我连忙说，“可是爸爸，我一个人在外面过了十八年，我真的怕了。我需要一点……一点保障，让我能安心地进手术室。”
“你想要什么保障？”林建国沉声问。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您之前答应给我的，林氏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我不要等到手术之后，我希望……在去医院做配型检查之前，我们能先把股份**协议签了。我知道这很冒昧，可是……只有白纸黑字拿到手，我心里才踏实。爸爸，您……您能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吗？”
我的声音落下。
餐厅里的空气，第二次凝固了。
如果说，刚才的“新闻发布会”是一颗炸弹，那么现在的“先签协议”，就是一把抵在他们喉咙上的、冰冷而锋利的匕首。
新闻发布会，毁掉的是他们的“备用计划”。
而这份协议，则是直接要了他们的“老命”。
百分之十的股份，那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足以让林氏集团伤筋动骨的真金白银。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手术成功后，用各种理由拖延，甚至赖掉这笔补偿。
可现在，我把这个流程，颠倒了过来。
先拿钱，后办事。
林建国的脸，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的威严和慈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裸的审视和冰冷的算计。他仿佛想从我的脸上，看穿我到底是真的天真，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而我，就用我最纯洁、最无辜、最充满期盼的眼神，回望着他。
来吧，我亲爱的爸爸。
做出你的选择。
是价值连城的股份，还是你宝贝儿子的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餐厅里的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蜜糖，包裹着林建国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眼中的精光反复闪烁，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疯狂地权衡着利弊。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评估我的威胁性，也在计算这笔交易的成本。答应我，意味着要提前付出一笔他从未想过要兑现的巨款；不答应我，他宝贝儿子的命就悬于一线，那个能给他带来更大利益的肮脏交易也将彻底泡汤。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我精心为他设计的、无论怎么选都会让他肉痛的死局。
“姐姐，你怎么能跟爸爸提这种要求？”林月然再次跳了出来，她扮演着那个永远善良、永远为家族着想的角色，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失望，“救哥哥是我们做家人的责任和义务，你怎么能……怎么能把它当成一笔交易呢？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她的话，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试图用“亲情”来绑架我。
可惜，我早就免疫了。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林建国，像一个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囚徒。我的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卑微的祈求和深切的不安。我必须把“贪财又胆小”的人设贯彻到底。
“月然，住口！”
出乎意料的，呵斥林月然的，竟然是林建国。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阴沉收敛了起来，重新换上了一副疲惫而又无奈的表情。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小晚，爸爸……答应你。”
林月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不敢相信，一向精明算计的父亲，竟然会同意我如此无理的要求。
“爸爸！”她尖叫出声。
“我说住口！”林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眼神凌厉地扫向她，“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林月然被他吓得浑身一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我知道，林建国这是在演戏给我看。他通过呵斥林月然，来向我表明他的“诚意”和“决心”，让我相信他是真的站在我这边的。
多么可笑的父爱。
“小晚，”林建国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下来，“爸爸能理解你的不安。是爸爸不好，是我们林家亏欠你的。你放心，今天下午，我就让公司的法务拟好合同。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办过户手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