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发疯似的砸在落地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银针扎进耳膜。
我蜷缩在沙发角落,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照亮颤抖的指尖。烫金的结婚请柬静静躺在对话框里,
“林屿舟”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刺青,在视网膜上灼烧。窗外的闪电劈亮整个房间的瞬间,
我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睫毛上凝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珠,
指尖在屏幕上来回摩挲,塑料外壳被磨得发烫,仿佛要把这三个字从电子世界里抠出来,
揉碎,再拼凑成我们回不去的曾经。伴娘团里闪烁的微信头像突然跳动,
是大学时总帮我带早餐的林小满。对话框里的文字被三个句号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发来消息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苏晚,你真的不来吗?"屏幕暗下去又亮起。
第二条消息像是犹豫很久才发送:"他问了好几次。"发送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
和当年我们在宿舍熬夜追剧时,他偷偷发来晚安的时刻一模一样。
对话框右上角那个红色感叹号突然刺痛我的眼睛——原来这些年,
我删除的从来不是聊天记录。我把发烫的脸深深埋进那条洗得发旧的深蓝色毛巾里,
薄荷沐浴露的清凉气息裹挟着苦橙尾调,像被揉碎的冰碴般钻进鼻腔。
浴室的镜面还凝着细密的水珠,窗外梧桐叶上积攒的雨珠正顺着叶脉簌簌坠落,
潮湿的风裹着沥青路面蒸腾的热气漫进来,将最后一丝薄荷的清爽也搅得支离破碎。
三年前那个同样下雨的夜晚突然撞进脑海。细密的雨丝织成朦胧的纱幕,
将整个世界浸在氤氲的水汽里。林屿舟毫不犹豫地把黑色冲锋衣罩在我头上,
衣料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他半个肩膀露在雨里,任由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
昏黄的路灯下,水珠在他滴水的睫毛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坠落人间的星星,一闪一闪,
照亮了那个潮湿又温暖的瞬间。“苏晚,”他的声音隔着布料传来,闷闷的像浸了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我当时正盯着他手腕上那块褪色的红绳,
那是我高二生日时偷偷塞进他笔袋的。此刻红绳被雨水泡得发胀,贴着他凸起的腕骨,
像道快要愈合的疤。“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其实想说的是“你为什么总在我快要靠近时后退”。冲锋衣的领口突然被他拽开一道缝,
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暴雨如注,
雨幕将世界割裂成模糊的碎片。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滂沱大雨吞噬。我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几个音节,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话语像被雨水打散的泡沫,瞬间消失不见。他用力拉开车门,将我轻轻推进出租车内,
动作带着几分急切与温柔。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车门已经缓缓关闭。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低沉而模糊。然而,伴随着出租车启动,
车轮无情地碾过积水,溅起巨大的水花,“哗啦”一声,将他的话语彻底淹没,
连同那份未说出口的情愫,一同消散在雨幕之中。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屏幕亮起的瞬间,刺目的白光在黑暗中格外突兀。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后,
背景音里夹杂着婚庆公司调试音响的刺耳电流声,时断时续的音乐声忽远忽近。
母亲的声音透过嘈杂传来:“小晚,屿舟妈妈刚才还念叨你呢,
说你们小时候总在一块爬树掏鸟窝……”那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我用指尖摩挲着手机屏幕,
相册里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泛起细微的涟漪。十岁的林屿舟歪着脑袋站在槐树下,
白衬衫左肩洇着块不规则的绿斑,像是被调皮的树汁偷偷盖了个印章。他眯着眼睛笑,
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沾满泥土的手里举着个破鸟蛋,蛋壳上还沾着几根绒毛。
我仿佛能听见他当时脆生生的吆喝:“快接着!摔了就孵不出小鸟啦!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在他脸上跳跃成细碎的光斑,像是撒了把会发光的碎金子,
连他鼻尖的薄汗都闪着光。那时候我们两家住对门,共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围起的小院。
每当晨光初露,他总踩着五点半的闹钟准时敲响我的窗户,
指节叩击玻璃的声音像一串轻快的音符。书包带子上挂着热乎乎的糖糕,
油纸裹着刚出锅的酥脆,外面套着透明塑料袋,被穿堂风一吹便哗啦啦响,
混合着街巷里飘来的煤球炉烟火气,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清晨序曲。"苏晚,
再不起要被老巫婆抓去罚站了!"清晨七点,顾沉的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
带着几分故意压低的威胁。他总爱用这种夸张的比喻形容我妈,
明明每次都被厨房飘来的煎蛋香气出卖——那是我妈特意给他留的溏心蛋。透过门板,
我甚至能想象他背着蓝色书包,鼻尖抵着门框,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的模样,
活像个等着投喂的金毛犬。后来他搬去城南那天,我躲在衣柜里数他送我的玻璃弹珠。
搬家公司的卡车发动时,我听见他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急,
直到引擎声盖过所有声响。那天他攥着牛皮信封站在楼下,指节在夕阳里泛着青白。
信封边角被反复摩挲出毛边,封口处画着歪扭的星星,是他模仿我初中课本涂鸦的笨拙笔触。
当我推开窗叫他上来喝汽水时,他却突然把信塞进信箱,说下次再拿。
第二天收废品的三轮车碾过落叶的声响惊醒了我,
锈迹斑斑的信箱里只剩几片碎纸屑在风里打转。后来我无数次在深夜对着空荡荡的信箱发呆,
那封被揉皱的告白,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都随着三轮车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消失在九月潮湿的暮色里,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高三那年在图书馆重逢,
旋转门推开的瞬间,消毒水混着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抱着一摞复习资料踉跄站稳,
抬头就看见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九月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随着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颤动。他黑色校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圆领衫,
左手边保温杯腾起的热气,将玻璃上贴的「保持安静」标识氤氲得有些模糊。
我抱着习题集站在书架后,看他把笔帽转得飞快,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这样转铅笔,
然后趁我不注意,把写着“笨蛋”的纸条塞进我文具盒。他好像察觉到我的目光,
抬头时正好撞上我的视线。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怀里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苏晚?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低了许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我蹲下去捡书,
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散落的书页被穿堂风掀起,
《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扉页在风里簌簌翻动。颤抖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书脊,
突然有骨节分明的手覆上来。他俯身时带起白衬衫的皂角香,
袖口垂落的银链轻轻擦过我的手腕。"这本总掉页。"他轻笑,
指尖捏着《百年孤独》泛黄的书角,指腹的薄茧扫过我发烫的手背。电流顺着脊椎炸开,
我慌忙缩手,却碰倒了他膝边的保温杯,深褐色的咖啡在青灰色地砖上洇出蜿蜒的溪流。
他的影子斜斜地落在泛黄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封面上,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烫金书名。
当我伸手去接时,他忽然松开又迅速握住书脊,喉结滚动着挤出句“好久不见”。
白炽灯在他头顶投下暖光,连带着耳尖那抹不自然的红都晕开了,
像冬夜里被呵出白雾的玻璃。“嗯。
好久不见”我的指甲无意识抠着咖啡店桌角翘起的木纹,喉咙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
视线下移时,那双灰蓝色的运动鞋突然撞进眼帘,鞋帮上凝结的褐色泥渍,
像极了十年前我们在老城区废弃工地旁的泥塘里打滚时,溅在裤腿上的颜色。那时暴雨刚过,
积水倒映着破碎的晚霞,他伸手拉我上岸的指尖还沾着青苔,
而此刻那抹泥色正以某种残忍的方式,在冷气充足的室内散发着潮湿的记忆气息。那天之后,
图书馆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晨光斜斜地掠过雕花窗棂,
在木质长桌上投下菱形光斑,他总是在九点零五分准时出现,
深灰色外套下摆沾着潮湿的雾气,将黑色保温杯和《存在与时间》轻轻放在靠窗的老位置。
而我总要磨蹭到第三遍翻完借阅记录,才抱着一摞沉甸甸的书走向斜对角的角落。
牛皮纸包裹的《雪国》摊开在膝头,铅字在视网膜上洇成模糊的墨团,
唯有余光里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清晰无比——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偶尔抿茶时喉结的滚动,还有当窗外银杏叶扑簌簌落在他发梢时,我屏住呼吸的心跳。
有次他接电话时刻意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将身子半隐在纱帘后。八月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
他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垂落的阴影里,
我听见他对着听筒低声说:"......她好像不记得我了。
"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像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坠地的声响。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
将他落寞的轮廓镀上金边,那些失落的情绪化作无形的羽毛,穿过蒸腾的暑气,
轻轻扫过我突然发颤的心尖。其实我记得。
记得他七岁时替我背黑锅被他爸揍得胳膊青紫;记得他十岁生日时,
把唯一的奶油蛋糕推给我;记得他搬走前一晚,偷偷塞给我个铁盒子,
里面装着我们攒了三年的玻璃弹珠。平安夜的寒气裹着细碎雪粒钻进围巾缝隙,
图书馆穹顶的铜钟刚敲过五点,值班阿姨就开始催促闭馆。
我抱着复习资料往大衣口袋塞手套时,余光瞥见陆川正把保温杯往帆布包里塞,
浅蓝色毛线帽边缘沾着层薄薄的白霜。雪幕在落地窗外翻涌,将暮色染成琥珀色。
我们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并肩走出校门,路灯的光晕被雪粒子折射成毛茸茸的光斑。
影子在脚下拉长又缩短,忽然被他的运动鞋截断。我转身时,
看见他垂着的右手在裤缝处蹭了蹭,帆布包拉链被冻得发涩,发出细微的声响。
红苹果滚进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表皮凝结的水珠顺着纹路滑到腕间。
路灯在果面投下暖融融的光晕,映得他耳尖比苹果更红。远处商场传来模糊的圣诞颂歌,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什么,却被呼啸的北风卷走了尾音。“给你的。”他把苹果塞到我手里,
指尖冰凉。“谢谢。”我把苹果揣进兜里,感觉那点温度顺着布料渗进皮肤。“苏晚,
”他看着飘落的雪花,睫毛上沾了点白,“我报了北方的大学。”我的脚步顿了顿,
喉咙突然发紧。我也报了北方的学校,志愿表上填的那所,正好在他学校隔壁。“挺好的,
”我听见自己说,“北方的雪应该比这边大。”他垂眸盯着围巾尾端的流苏,
喉结在冷风中艰难滚动两下。指尖拂过我后颈时,带着冻疮未愈的粗糙触感,
却刻意放缓了动作。羊毛围巾在他掌心翻卷成柔软的云,带着洗衣机滚筒里甩出的褶皱,
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我颈间。阳光穿过他睫毛的阴影,
将洗衣液里淡淡的薰衣草香揉碎在我呼吸间,那味道裹挟着十七岁雪夜的体温,
和我记忆深处那个总把校服外套披在我肩头的少年,重叠成同一种温柔。分别时,
他站在巷口路灯下,雪落在他发梢。我走了很远,回头时还看见他站在那里,
像座不会动的雕像。他手里攥着张写着自己宿舍电话的纸条,最终却被冻僵的手指捏成了团,
没能递到我手里。大一那年的跨年夜,室友拉着我去参加社团联谊。喧闹的音乐里,
我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林屿舟站在霓虹闪烁的人群外围,右手握着杯结满水珠的可乐,
塑料杯身被他攥出细微的褶皱。舞台上追光灯扫过,橙红色的光晕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又倏然沉入阴影里。半年未见,他下颌线愈发锋利,浅灰色卫衣下的肩膀显得单薄,
发梢刚及眉骨,修剪得干净利落。当他仰头灌下一口可乐时,
喉结滚动的弧度让我想起学生时代的他——那个总在篮球赛后倚着栏杆喝水的少年。
而此刻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昔,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里,仿佛还盛着当年图书馆窗外的晨雾,
氤氲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湖。“你怎么在这?”我挤开人群走到他面前,心跳得像要炸开。
“跟朋友过来的。”他把可乐递给我,“你也喜欢热闹?”“不是,被她们拉来的。
”我喝了口可乐,气泡在舌尖炸开。后来我们聊了很多,从专业课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
聊到小时候在巷子里疯跑的糗事。他说起搬家那天,自己蹲在空荡的老房子里,
盯着满地狼藉,总在想,那个装弹珠的铁盒子我有没有弄丢。盒子边角被磨得发亮,
里面的玻璃弹珠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虹。我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可乐,
轻声说其实每天都放在书桌上,和泛黄的旧课本堆在一起,就像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
始终被妥帖珍藏。快到零点时,主持人说要倒计时。周围的人开始欢呼,
他突然凑近我的耳朵:“苏晚,我……”“新年快乐!”周围的欢呼声把他的话冲散了。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我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有太多东西,像翻涌的浪,
却在我想看清时,他先移开了视线。那天之后,对话框里的气泡开始变得稀薄。
他的回复总像被按下延时键,
常常是我盯着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等到眼睛发酸,
最后却只等来一句简短的“在忙”。我反复翻看聊天记录,
那些曾经秒回的早安晚安、分享生活碎片的热情,此刻都凝固成褪色的旧照片。
约他吃饭的消息发出去后,手机在掌心捂得发烫,
等来的却是他说加班、说和朋友有约、说突然身体不舒服。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