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飘在顾言琛的面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副完美面具寸寸龟裂的过程。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全然的茫然。他那双总是盛满精明与算计的眼眸,此刻像两个空洞的黑洞,失去了所有焦点。
他拿着那张诊断报告,反复地看,仿佛想从那几个简单的字里,看出花来,看出一个可以推翻一切的错误。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着他挺拔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衣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十年,我见过他意气风发地站在谈判桌前,见过他冷漠地推开我伸出的手,见过他对着林晚的照片露出罕见的温柔,却独独没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原来,顾言琛也是会脆弱的。只是这份脆弱,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固若金汤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掌控的、致命的信息差。
他被这个他一无所知的真相,击溃了。
他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柜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那张薄薄的报告单从他颤抖的指间飘落,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无声地落在他脚边。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了那个敞开的木盒里,落在了那一沓厚厚的信纸上。
那些信,是我写给他的,却从未寄出。是我在这场独角戏里,唯一的观众和记录者。每一封,都记录着一个被他忽略的瞬间,一次被他辜负的期待。
我曾想过,等我死后,就让这些信和我一起化为灰烬,让那些无人知晓的心事,永远埋葬。可最后,我还是自私地将它们留了下来。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错过的,究竟是什么。
顾言琛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出僵硬的手,从盒子里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称谓,只有一个日期: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他的手指在信封的边缘摩挲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撕裂的动作,粗暴地将它扯开。
信纸展开,上面是我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曾饱含着深情与期待。
“言琛:
这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年。一年前的今天,我成了你的妻子。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来日方长。
为了今天,我准备了很久。我学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练了整整一个月,烫伤了三次手,才做出满意的味道。我还订了你最喜欢的年份的红酒,在家里点上了蜡烛。我从下午五点开始等你,等到饭菜凉透,等到蜡烛燃尽,等到午夜的钟声敲响。
你没有回来。
我给你打电话,是你的助理接的。他说,顾总在陪一个重要的客户,今晚不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重要的客户,是刚刚回国的林晚。
言琛,那一刻,我坐在冰冷的餐桌前,看着一桌狼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我精心准备的一切,在你眼里,原来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没关系,我想。一年不够,那就两年,三年……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
信很短,顾言琛却看了很久很久。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上眼,似乎在竭力回忆那个被他遗忘的夜晚。
我想,他大概是想不起来了。对他而言,那不过是无数个加班应酬的夜晚中,最普通的一个。而对我来说,那是我满腔热情被第一盆冷水浇灭的开始。
他将那封信揉成一团,又像是幡然醒悟一般,发疯似的将它重新展开,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却只是徒劳。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第二封信。
日期,是五年前,我的生日。
“言琛:
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记得。
早上,我鼓起勇气对你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走走了,周末去郊区的温泉山庄好不好?你说好。我开心了一整天,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女孩。我甚至买了一条新裙子。
可是到了周五晚上,你却递给我一份文件。你说,林晚家里的公司出了点问题,需要你帮忙处理一个紧急项目,周末要去邻市出差。
你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没有发现我眼里的光,是如何一点点熄灭的。
那个周末,我自己去了温泉山庄。我一个人泡在温暖的泉水里,看着周围成双成对的人,忽然觉得,这十年,我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言琛,我开始有些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顾言琛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他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掌之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困兽般的呜咽,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他在哭吗?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男人,竟然哭了。
我飘在他的面前,试图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他泛红的指节,和他因极力隐忍而暴起的青筋。
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交错的泪痕。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被痛苦和悔恨填满,红得骇人。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疯狂地将盒子里的信一封封全部倒了出来,散落一地。
他一封一封地捡,一封一封地看。
有我第一次胃痛难忍,给你打电话,你却不耐烦地说“我在开会,这点小事不要烦我”的夜晚。
有我们难得一起参加宴会,你却全程将我撇下,只为和林晚的哥哥谈笑风生的时刻。
有我看到你钱包里,还珍藏着那张你和林晚的合照时,心如刀割的瞬间。
……
每一封信,都是一把刀,将我们这十年婚姻虚伪的表象层层剥开,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真相。
我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用这些文字,将他凌迟。
终于,他拿起了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的纸张很新,字迹却有些潦草,甚至带着几分颤抖。那是我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写下的。
“言琛: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我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的时间了。
是胃癌,晚期。
我没有告诉你,也请你原谅我最后的自私。言琛,我不想看到你怜悯的眼神。我用尽了十年去奢求你的爱,最后不想只得到一份无关痛痒的同情。那对我来说,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惩罚。
确诊的那天,我在医院的长廊里坐了很久。我想,我这短暂的一生,到底在执着些什么?我好像一直在追逐你的影子,追到最后,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一身是病。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你正坐在沙发上,和林晚通电话。你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你说:‘别担心,有我在。’
那一刻,我忽然就释然了。
原来我这场长达十年的战役,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不是我做得不够好,只是你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里。
我开始自己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化疗,一个人忍受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恶心。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我就戴上假发。吃不下东西,我就逼着自己喝营养液。
有一次化疗结束,我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在医院门口吐得天昏地暗。我给你打电话,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电话接通了,你问我有什么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我说没事,只是想问你今晚回不回家吃饭。
你说,不了,有个重要的饭局。
后来,我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了那个饭局的报道。你陪着林晚,参加了她的庆功宴。照片上的你们,站在一起,笑得那么开心。
那一刻,我彻底死心了。
言琛,我不恨你了。我只是觉得很遗憾。我把最好的十年都给了你,却没能教会你如何爱我。
如果人生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再走进你的世界。
祝你,也祝我,各自安好,来生……不见。”
信纸的最后,有一滴干涸了的泪痕,将“来生不见”那几个字,洇染得有些模糊。
“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从顾言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抱着头,将那些信纸死死地按在胸口,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发出一阵阵压抑而绝望的哀鸣。
他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再也没有了平日里顾氏总裁的半分风光与冷静。他只是一个刚刚得知自己犯下滔天大错,却再也无法弥补的、可悲的男人。
我静静地看着他,灵魂深处,那块早已麻木冰封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松动。我以为我会痛快,会觉得大仇得报。可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里却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太迟了。
顾言琛,一切都太迟了。
你的眼泪,你的悔恨,对我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光泛起鱼肚白。他才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憔悴得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去洗漱,也没有换衣服,而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他的特助,张帆。
电话几乎是秒接。
“顾总。”
顾言琛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张帆,帮我查一件事。”
“您说。”
“查一下……沈薇。”他念出我的名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陌生的、剧烈的颤抖。“查她过去一年,所有的就诊记录,在哪家医院,主治医生是谁,所有的治疗方案……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立刻,马上!”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疯狂与急切。
挂掉电话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床边。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些散落一地的信纸上,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烙铁,会灼伤他的手。
他终于开始,想要了解我了。
在我死后,在我用最惨烈的方式,将真相剖开给他看之后。
他要查我的病,是要验证信里的一切吗?还是想找到一个可以让他心安理得的借口?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场迟到的审判,才刚刚开始。而他,顾言琛,是我这场死亡悲剧里,唯一的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