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是有温度的。我蹲在顾家别墅的废墟中央,用指腹去量那余温,
像量一只垂死小兽的脉搏。火昨晚才熄,
空气里浮着焦炭和蔷薇混合的怪味——烧透的花香竟比烧透的尸体更腥。我摸出那柄铜钥匙,
锈斑刮过掌心,钝钝地疼。钥匙齿的凹槽里嵌着黑灰,我用指甲去挑,
却听见身后“咔嗒”一声轻响,像极小时候养母关煤气灶的声音。我回头,
只看见半截被火烤弯的秋千,铁链在风中来回撞,像替谁鼓掌。灰烬里有一枚指纹,
不是我的,也不是顾星禾的——那是妈妈的,她来过,
又走了1医院走廊的顶灯像坏掉的月亮,冷白的光一圈一圈往下坠,砸在沈绣的睫毛上。
消毒水气味浓得发苦,混着新生儿身上淡淡的血腥甜。她抱着襁褓里的我,
指甲上还沾着舞台胶,淡粉色的指甲盖被灯光照得近乎透明。“沈女士,请您再确认一次。
”护士把领养协议翻到最后一页,笔尖顿在“自愿放弃”四个字上方,“孩子健康评分A+,
您确定?”沈绣没低头看我,目光落在协议边缘的锯齿上,像在看一排细小的牙齿。
“她太像我,”她轻声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怕看见自己继续失败。”笔尖戳破纸面,
“沈绣”两个字像一道伤口。护士接过协议,递来一张薄薄的出生证明。
沈绣用拇指按住我的脚踝,那里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半片蔷薇。她的指尖冰凉,
像一片雪落在皮肤上。“就叫……沈砚吧,”她忽然说,像在给自己听,“砚台的砚,
能磨墨,也能磨人。”她笑了,笑得很轻,像把一片羽毛按进水里,然后松手。
我在城中村长大。养父姓赵,大家都叫他老赵。他喝酒,喝完了把我举到窗台,
假装要把我扔进雨里逗乐。我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哭,是屏住呼吸,像潜水。七岁那年,
养母在灶台前倒下,额头磕在铁锅沿,血顺着锅边滴进粥里。我站在板凳上搅动那锅粥,
想把它搅匀,却越搅越红。后来邻居报警,警察问我叫什么,我说:“沈砚,砚台的砚。
”其实那时候我连“砚”字都不会写,只觉得它听上去硬,像能拿来砸人的东西。养母走后,
老赵的酒越喝越晚。他把空酒瓶垒成金字塔,塔尖顶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丝晃啊晃,
像随时会掉下来砸碎他的脑袋。我睡在阁楼,屋顶漏雨,雨滴打在铁盆里的声音像鼓点。
我用铅笔在墙上画竖线,一道代表一天。画到第四百二十道时,我听见楼下有人喊:“老赵,
你闺女考上什么蔷薇学院了!”信封是烫金的,玫瑰图案被油污晕开,像被谁掐住脖子。
老赵眯着眼:“贵族学校?学费谁出?”我指着信封背面的小字:全额奖学金。
他“嘁”了一声,把信封当杯垫。凌晨两点,我偷偷把通知书抽出来,用吹风机吹干油渍。
热风呼啦啦地吹,吹得我眼皮发烫。开学那天,我拎着蛇皮袋站在校门口。
袋子是养母留下的,边角磨得发白,像一片被海水泡烂的贝壳。
劳斯莱斯溅起的水花在我牛仔裤上开出一朵泥花。车门打开,顾星禾探出半张脸,
笑得像刚洗净的苹果:“哎呀,同学,你没事吧?我叫顾星禾,星星的星,禾苗的禾。
”我掸掉污水:“沈砚,砚台的砚,专门磨墨,也能磨人。”她愣了半秒,
随即把伞递过来:“一起?”伞柄烫金,刻着蔷薇。我没接,自己走进雨里。
雨水顺着刘海往下淌,流进嘴角,咸的。我回头,看见顾星禾站在原地,伞面旋转,
水珠四散,像一场微型烟花。四宿舍是双人间,顾星禾把行李推进来的时候,
我正往墙上钉钉子。她盯着我手臂的青筋,忽然说:“你力气好大,像练过。
”我“嗯”了一声,把钉子尖对准墙:“穷人的孩子,什么都练。”夜里她抱着枕头,
假装说梦话:“妈妈别丢下我……”我侧身朝墙,数她呼吸的频率,二十七次之后,
我伸手把台灯调亮。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玻璃。我终究没有拍她的背。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会演2宿舍在走廊尽头,木门刷成墨绿,把手却亮得刺眼,
像谁在上面舔了一口。我推开门,一股干燥的木香扑过来,像被太阳烤过的旧琴盒。
顾星禾已经先到了。她蹲在地上,把一只布偶兔子从行李箱里抱出来,
动作轻得像在掏一窝鸟蛋。“它叫团团。”她仰起脸,笑得牙尖嘴利,
“耳朵断掉是因为我小时候太用力抱它。”我没搭话,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放,
袋角“咔啦”一声,露出那柄旧铜钥匙。她歪头看,眼睛里闪着碎玻璃似的光:“钥匙?
好古老,像童话里的。”“防身。”我踢了踢钥匙,让它滚进床底。她扑哧笑出声:“防谁?
恶龙吗?”“防自己。”我蹲下去系鞋带,“穷人走夜路,最怕自己先害怕。”她愣了愣,
随即把兔子放到我枕边:“那让它陪你,它胆子大。”我没拒绝,也没接受,
只是把枕头往墙边推了推,留出一道冷冷的缝。第二天六点,练功房已经开了灯。
墙壁是淡粉色,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像刚剥壳的荔枝。我排在最后一排,
把脚塞进借来的旧舞鞋。鞋尖磨破,大脚趾探出头,像不敢见人的小兽。沈绣走进来,
一身黑练功服,脖颈的线条像被刀削过。她拍拍手,声音清脆:“二位一组,压脚背。
”我旁边的女孩立刻蹲下,双手摁住我的膝盖。我咬紧牙关,身体前倾,
听见韧带“咯吱”一声,像老木门被推开。沈绣停在我面前,
指尖点在我肩胛骨中央:“背挺直,想象一根线从头顶把你拎起来。”她的指尖烫得像炭,
我下意识缩肩,却被她更用力地按住。“疼?”她问。“活着哪有不疼。”我说。她笑了,
眼尾弯出一道细纹:“很好,记住这个疼,它会替你记住今天的自己。”下课铃响,
人群散去。我坐在地板上解鞋带,鞋带却打了死结。顾星禾走过来,蹲下替我解。
她的指尖冰凉,像一片雪落在皮肤上。“你为什么选芭蕾?”她问。“因为便宜。
”我把另一只鞋也踢掉,“学校只给奖学金生两个选项:芭蕾或钢琴,钢琴要买琴,
芭蕾只需要一身疼。”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珍珠手链褪下来,递到我面前:“借你戴,
听说它能带来好运。”我盯着那颗**的珍珠,
表面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你不怕被我弄坏?”“坏了就坏了。”她耸耸肩,
“反正它也不是我的。”我抬眼看她,第一次发现她的虹膜颜色很浅,像被水洗过的玻璃球。
宿舍十一点熄灯,走廊的感应灯随之熄灭,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墙上打出一道幽深的河。
我上铺,她下铺。铁架床老,翻个身就吱呀作响。“沈砚,”黑暗里,
她的声音像一根羽毛搔在耳廓,“你睡了吗?”“没。”“讲个故事吧。”“不会。
”“那我讲。”她翻身,床板发出**,“从前有只夜莺,被关在金丝笼里,它唱得越好,
笼子就越亮,可它知道自己不是为笼子唱的。”我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片水渍,
形状像展开的手掌。“后来呢?”“后来笼子换了主人,新主人把门打开,
夜莺却飞不出去了,因为它已经忘了天空的味道。”我沉默。黑暗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像潮汐退远。我轻轻起身,摸到她枕边的手链。珍珠在掌心发凉,
那道裂痕像一条极细的伤口。我把它放回原处,指尖碰到她手腕——脉搏跳得很快,
像一只被捂住的鸟。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寄居蟹和夜莺的区别,不过是一个用壳保护自己,
一个用歌。3周三下午,形体课提前结束。我抱着瑜伽砖去器材室归还,
走廊尽头的标本室大门虚掩,门缝里飘出甲醛和羽毛混合的腥甜味。“沈砚,
老师让你把呼吸球也放进去。”班长林羡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像一串急促的鼓点。我推开器材室的门,弯腰放砖。再回头时,林羡予已经站在门外,
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咔哒。”门锁落下,
她的脸被窄窄的门缝切成一条细线:“野种就该待在野地,标本室最适合你。
”光线瞬间被切断。甲醛味突然变得黏稠,像一床湿被子捂在脸上。我抬脚踹门,
门板纹丝不动,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惊慌乱飞。手机没有信号,屏幕左上角闪着“SOS”。
我贴着墙滑坐到地板上,掌心沁出的汗让屏幕发出幽蓝的冷光。
玻璃柜里的狐狸、白鹭、野猫全都睁着玻璃眼珠,瞳孔被灯光拉得细长。
它们在黑暗里沉默地围观,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我数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一百三十七下时,
听见门锁再次转动。门被推开一条缝,走廊的灯光像刀片切进来。顾星禾站在那道光里,
左手鲜血淋漓,血珠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绽成一朵小小的红花。“我找到钥匙,
手被铁片划了。”她声音发颤,却努力弯起嘴角,“你没事吧?”我盯着她的掌心,
血沿着生命线往下爬,像一条不肯停的小蛇。“没事。”我站起来,
腿麻得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血会干,DNA不会。”周五清晨六点,
实验楼前围满晨跑的学生。林羡予躺在草坪中央,白纱练功裙被露水打湿,
像一朵被踩碎的百合。我挤进人群时,校警正把蓝白相间的隔离带拉直。法医蹲在尸体旁,
用镊子夹起一片碎玻璃,放进证物袋。“听说是自己跳下来的。”“不可能吧,
她昨晚还在群里发要去英国比赛的机票。”议论声像苍蝇嗡嗡。我抬头,实验楼天台空荡荡,
只有一面褪色的校旗在风里猎猎作响。警察在顶楼找到我的校卡,边缘沾着半枚口红印,
色号999,林羡予最常用的那一支。下午两点,我被带进校警室。
女警把校卡推到我面前:“认识吗?”我点头。“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你在哪里?”“宿舍。
”“有人证明?”我顿了顿:“顾星禾。”女警挑眉:“她说她在图书馆自习,
十点四十才回宿舍。”我垂下眼,掌心在桌下悄悄收紧。指甲掐进皮肉,
疼痛像电流窜过神经。“林羡予坠楼前,有人听见你们争吵。”女警的声音压低,
“她骂你是野种,对吗?”我抬起头,灯光直射眼睛,瞳孔缩成针尖。“我没有推她。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清晰,“我只是递给她一面镜子,让她看看自己。
”女警记录的动作停了一秒:“镜子?”“对。”我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她照完,
就自己跳下去了。”听证会临时安排在阶梯教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投影仪的光束打在顾星禾脸上,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弯极淡的阴影。
“我亲眼看见她们在顶楼争吵。”她声线柔软,却字字清晰,“林同学说沈砚是野种,
还说她偷了奖学金的名额。沈砚很生气,推了林同学一下……”我盯着她的手腕,
珍珠手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鲜的瘀青,像被谁用力攥过。“你确定是推?
”检察官问。顾星禾咬住下唇,眼里迅速蓄起一层水雾:“当时太黑,
我没看清……也许是拉,也许是……”她忽然抬眼看我,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
像流星划过冰面。我垂下眼,指尖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出一串摩尔斯电码——S.O.S。
听证会结束,我被允许离开。走出教室那一刻,顾星禾追上来,
走廊尽头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对不起。”她声音轻得像气音,“我害怕。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怕什么?”“怕……”她顿了顿,“怕下一个被推下去的是我。
”我侧过脸,看见她右手藏在身后,指尖攥着那枚珍珠手链,珍珠表面有一道极细的裂痕,
像一条无法愈合的伤口。4舞会当天,整座主楼被布置成《天鹅湖》的布景。
拱门上悬着巨幅手绘海报:黑天鹅的羽翼与白天鹅的颈项交缠,羽毛边缘用银粉勾勒,
灯光一打,像冰层下的火焰。我换好白衬衫与黑马甲,在后台帮忙搬香槟塔。
冰块“哗啦”倒进玻璃缸,寒气顺着指骨爬上来,让我想起养母咽气那天灶台上的冷粥。
顾星禾的裙子被三个女仆簇拥着推进来。层层白纱堆到她锁骨,像雪崩后凝固的浪。她抬手,
珍珠手链恰好卡在腕骨最突出的地方,灯光一照,那道裂痕像一条极细的闪电。“沈砚,
”她隔着人群喊我,“帮我拿一下头纱。”我走过去,把薄纱递给她。指尖碰到她发梢,
带着玫瑰精油的甜味。“紧张吗?”我问。她摇摇头,又点头,
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像在等一场审判。”八点整,乐队奏起《天鹅湖》序曲。
水晶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光在每个人脸上流淌,像给虚伪镀了一层金。顾正南站在旋梯中段,
手持香槟,声音稳得像排练过一百次:“感谢诸位莅临犬女星禾二十周年生日,
也感谢拙荆沈绣当年为我们顾家诞下如此璀璨的明珠。”他侧身,沈绣挽着他的臂弯,
黑色鱼尾裙衬得她像夜色里的一只鹤。“今天,除了生日,
还有一桩喜事——”顾正南故意停顿,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停在我身上,“经DNA鉴定,
星禾确为我顾家血脉。”掌声雷动。我站在香槟塔旁,托盘压得指节发白。
冰块在玻璃缸里“喀啦”一声,像谁把骨头掰断。顾星禾提着裙摆旋转,
白纱绽开成一朵巨大的花。她笑时露出八颗牙,眼睛却像冻湖。我放下托盘,
转身时撞倒最顶层的高脚杯。香槟顺着桌布倾泻,溅在我的裤脚与皮鞋上。有人发出惊呼。
我蹲下去捡碎片,指腹被划开一道细口。血珠滚在白色大理石上,像一粒朱砂落进雪地。
**脆用碎片割开裙摆——服务生的黑色围裙“嘶啦”裂成两半,
露出我小腿内侧的蔷薇胎记。灯光太亮,胎记像被火烤过的花瓣。沈绣的酒杯落地,
声音清脆。人群还在旋转,华尔兹掩盖了所有裂缝。我推开化妆间的门,
空气里残留着发胶与玫瑰水的呛味。沈绣背对我,镜灯在她脸上打出均匀的光,
像给假人刷最后一层漆。“沈砚。”她从镜子里看见我,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