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电流穿过听筒时发出的微弱嘶鸣，像一条盘踞在我和陈舟之间的毒蛇。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倒计时：09：47】
屏幕上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提醒我酷刑才刚刚开始。
“……阿未，”陈舟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干涩、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你……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这里的信号不好。”
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也在给我一个收回那句话的机会。我认识他七年，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习惯用逻辑和理性构筑世界的人，当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情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质疑信息源的可靠性。
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我必须用更锋利的刀，一次性斩断他所有的幻想。
“我说，我们完了。”我重复道，刻意让自己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我累了，陈舟。我不想再做你身后那个看不见的影子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我的工作台旁，那里放着我过去几年所有的纸质笔记。厚厚的十几本，里面记录了“奇点”系统从无到有的每一个灵感火花、每一次失败的尝试、每一行关键算法的推演。它们是我心血的结晶，也是我存在过的最直接的证据。
【倒计时：08：12】
“影子？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刺伤的愤怒，“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影子了？林未，你是‘棱镜’的心脏！是我的一切！明天……明天发布会上，我准备的演讲稿里有一半都是关于你的！”
我的手在那些笔记本上颤抖了一下。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总是这样，恨不得把所有功劳都推到我身上，而我总是躲着镜头和采访，把所有光环都留给他。我们一个像光，一个像锚，彼此成就，缺一不可。
可现在，我必须亲手否定这一切。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翻开了第一页，上面是七年前我们画的第一张系统架构图，旁边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签名：陈舟，林未。那时的我们，一无所有，却拥有整个世界。
我将它扔进了脚边的碎纸机。
刺耳的粉碎声通过话筒清晰地传到了陈舟的耳朵里。
“你在干什么？”他惊慌地问。
“清理垃圾。”我平静地回答，然后拿起第二本，第三本，毫不犹豫地喂给那台钢铁怪兽。纸张被撕裂、碾碎的声音，像是对我过往青春的一场迟到的凌迟。
“林未！你疯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我想怎么样？”我冷笑一声，这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而恶毒，“我想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泰坦集团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一份足够我在任何一个阳光沙滩上躺着过完下半辈子的价码。”
钱。这是最庸俗，也最有效的理由。它能瞬间摧毁一切情怀和理想，将我们七年的奋斗贬低成一场**裸的利益交换。
“钱？！”陈舟的声音里充满了荒谬和受伤，“为了钱？我们明天就要成功了！你会拥有你想要的一切！股份、名誉……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等不及了。”我打断他，将最后几本笔记也塞进了碎纸机，“我不想再等你的‘明天’了。你的梦想太大，太远，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想要现在就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背叛自己的灵魂。我爱他仰望星空的样子，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可为了保护他，我必须让他相信，我早已厌倦了那片星空，只想低头去捡地上的金子。
【倒计时：05：30】
“我不信。”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反而冷静了下来，“林未，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了？是不是‘方舟’的人找到你了？你别怕，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方舟！他怎么会知道“方舟”？
不，不可能。我所有的调查都是在绝对物理隔离的环境下进行的，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定是他从某些蛛丝马迹里推断出的、最坏的可能性。他的直觉，一如既往地敏锐得可怕。
我绝不能让他顺着这条线索想下去。
“方舟？那是什么？”我用一种极度轻蔑和不耐烦的语气说，“陈舟，别那么天真了。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你想的那么复杂，有什么幕后黑手。现实很简单，就是我，林未，为了钱，把我们共同的成果卖了。仅此而已。”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没必要了。”我走到衣柜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套最普通不过的黑色运动服和鸭舌帽。我脱下身上那件他最喜欢的白裙子，换上这身不起眼的行装。镜子里的我，像一个准备融入黑夜的幽灵。
【倒计时：03：45】
“你在哪？我现在就过去！”陈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我听到了他那边传来椅子被猛地推开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
“别白费力气了。”我一边说，一边将我所有的个人物品——牙刷、水杯、几件换洗衣物——全部打包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双肩包里，“等协议一签，‘奇点’的核心代码就会通过一个无法追踪的暗网渠道，发送到泰坦集团的服务器上。而我，会拿着我的报酬，从这个国家消失。”
“你休想！”他吼道，“我不会让你走的！我马上就到公司了！”
我心中一紧。从他的办公室到这里，开车最快也要二十分钟。但我的计划只有不到四分钟了。时间上是够的，可他歇斯底里的语气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必须加快速度。
我背上背包，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我住了三年的服务器核心室。这里是我的堡垒，我的王国，也是我的囚笼。很快，这里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我的目光落在了手腕上。那条“信任”手链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信任。
这是我们之间一切的基石。而现在，我要亲手将它砸得粉碎。
我用力扯下手链，纯银的链子勒得我手腕生疼。我走到监控的正下方，那个他可以通过最高权限随时查看的摄像头前。我知道，即使他现在赶不到，事后他也一定会反复查看这里的录像。
我举起那条手链，对着镜头，清晰地展示了一下那个代表着“信任”的吊坠。
然后，我当着镜头的面，将它扔在了地上。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听到了吗，陈舟？”我对着手机，也对着那个摄像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你的信任，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倒计时：01：20】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不是之前那种震惊的沉默，而是一种死寂，一种希望被彻底碾碎后的虚无。
我知道，我成功了。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了他心中那个叫“林未”的女孩。
我挂断了电话。
几乎在同时，电脑屏幕上的倒计时归零。
【“离巢”计划已执行完毕。】
【虚拟身份“工程师A-73”信息植入成功。】
【加密数据包已发送至指定目标。】
【资金转移完成。】
【新身份信息已激活。】
一连串的绿色提示符在屏幕上闪过，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林未，这个名字，从这一刻起，在“棱镜科技”的数据库里，变成了一个需要被追捕的叛徒。
我走到门口，戴上鸭舌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
就在我准备开门离开时，我口袋里的备用手机——一部无法被追踪的、为逃亡准备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我安插在“方舟基金会”外围的一个信息源。这是我花了巨大代价才买通的一条线，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联系我。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打开信息，只有短短一句话。
【“渡鸦”已苏醒，目标锁定：陈舟。第一执行人已于10分钟前从总部出发，预计40分钟内抵达“棱镜”大厦。】
渡鸦！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渡鸦”是“方舟”内部最顶尖的“清理者”，专门负责处理最棘手的叛逃和回收任务。他像个幽灵，手段狠辣，从不失手。
我原以为，我的“离巢”计划，能为陈舟争取到至少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安全时间。我以为“方舟”会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追捕我这个“叛徒”身上。
可我错了。
我严重低估了“方舟”对陈舟的执念。他们竟然双线操作，一边让泰坦集团在明面上攻击我们，一边早已派出了最顶级的杀手，准备在我自以为成功吸引了所有火力的时候，直接对陈舟下手！
信息差。
我自以为掌握了信息差的优势，为陈舟设计了一个天衣无缝的保护壳。可实际上，我只是“方舟”庞大计划中的一颗棋子。他们甚至可能早已预判了我的“背叛”，并将其作为引开公司安保力量的调虎离山之计！
我猛地回头，看向窗外。陈舟大概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而那个被称为“渡鸦”的杀手，也正在从另一个方向，像一枚精确制导的导弹，向他飞去。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彻底消失，让他恨我，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默默看着他走向辉煌。
可现在，计划全乱了。我若走了，今晚的“棱镜”大厦，将不是陈舟的庆功宴，而是他的刑场！
我冲回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我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他和“渡鸦”相遇之前，给他留下警告！
但我所有的权限都已经被我自己亲手注销了。我无法再进入“棱镜”的任何一个系统。
我看着地上的那条“信任”手链，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我捡起手链，冲到核心服务器机柜前，用尽全身力气撬开一个检修口。在复杂的线路中，我找到了那条连接着物理警报系统的备用数据线。这是我曾经留下的一个“后门中的后门”，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绝对物理层面的紧急通道。
我将手链上那个用摩斯电码打造的吊坠，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卡进了数据线的接口里。
【。。。-。-。。。-。。。-】
这是“信任”的电码。
这个信号一旦被触发，它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会在三分钟后，锁死整栋大厦的所有电梯和门禁，并触发最高级别的物理隔离协议。同时，会在陈舟办公室的电脑上，以无法消除的弹窗形式，显示一个我预设的图案——一只折断翅膀的乌鸦。
这是我们大学时玩过的一个解谜游戏里的符号，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危险，立刻隐蔽”。
他会懂的。
做完这一切，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核心室。我必须赶在整栋大楼被封锁前离开。
我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关门键。电梯下行的过程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逃离了我的战场，却又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更凶险的战场。
电梯门在底楼打开。我压低帽檐，混入深夜里稀疏的人群，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当我走出“棱镜”大厦旋转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顶层我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灯光依旧亮着，像一颗孤独而遥远的星。
街角处，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大厦门口。
车门打开，陈舟带着一脸的狂怒和心碎，从车上冲了下来，向大门冲去。
而在街道的另一头，一辆不起眼的摩托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阴影里，骑手抬起头，头盔下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冷冷地锁定了陈舟的背影。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和我为他招来的死神，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即将踏入同一个空间。
而我，这个刚刚亲手将他推开的“叛徒”，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看不见的守护者。
我与他的距离，不过百米。
却已是，一生一世，再不能相认的永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