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墙，不是用石头和铁丝网砌成的，而是用时间和遗忘。它把你和过去的世界隔开，让你看着外面日新月异，自己却在原地腐朽。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每天都在丈量这堵墙。父亲临终前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成了我凿穿这堵墙唯一的工具。他说：“阿阳，身在泥沼，心向朝阳。爸不求你富贵，但求你此后人生，祝你昂扬，祝你铮铮。”昂扬，是骨子里的不屈；铮铮，是碎裂前的声响。今天，我出狱了，带着一身洗不掉的霉味和满脑子磨得发亮的复仇计划。他们以为一场精心设计的背叛，就能把我彻底埋葬。他们错了。这场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决绝的轰鸣。那声音像一个句号，潦草地结束了我生命中一段长达五年的空白。
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五年了，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地沐浴在阳光下，皮肤竟有些微微的刺痛。空气中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的油烟味，呛人，却无比真实。我脱下身上那套不合身的、由监狱统一发放的廉价运动服，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换上了出门前托狱警老张帮我买的T恤和牛仔裤。布料崭新得有些僵硬，摩擦着我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削的身体。
我没有回家。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早已在父亲去世后被银行查封拍卖。我也没联系任何过去的朋友。在我被捕入狱的那段日子里，树倒猢狲散的戏码我看得足够多了。如今的我，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人，也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孤魂野鬼。
口袋里只有老张塞给我的五百块钱，和一张他儿子的旧电话卡。这是我全部的启动资金。
我沿着马路走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酸，才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龙蛇混杂的城中村里停下脚步。这里高楼的阴影遮天蔽日，握手楼之间拉满了五颜六色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廉价饭菜混合的气味。这里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却是我这只刚从洞里爬出来的老鼠，最完美的藏身之所。
我找了一家看起来最破败的网吧，名字很俗气，叫“飞宇网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和泡面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年轻或麻木的脸庞，正对着屏幕或激战，或痴笑。没人注意到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闯入者。
我开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要了一碗泡面，然后将手机卡装进一部刚花了三百块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破旧智能机里。开机，连接上网吧慢得像蜗牛一样的Wi-Fi，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瞬间涌入屏幕。
五年，足以让世界天翻地覆。社交软件更新换代，新闻推送的算法更加精准，连支付方式都几乎淘汰了现金。我像一个原始人，笨拙地摸索着，用仅剩的记忆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迅速填补着这段信息的鸿沟。
我没有去搜索那些无关紧要的娱乐八卦，而是直接打开了一个财经新闻应用。屏幕上，一张我刻骨铭心的脸，正挂着温和而自信的笑容。
“著名投资人、海天集团董事长李卫东先生，今日在陆家嘴金融论坛上表示，对华夏国未来十年的经济发展充满信心……”
李卫东。我的前老板，我的恩师，也是亲手把我送进地狱的人。
他看起来比五年前更有精神了，两鬓添了些许银丝，非但没显老态，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成功人士的儒雅和深沉。他西装革履，侃侃而谈，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是市场的真理化身。
我死死地盯着他那张脸，握着鼠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恨。泡面的热气熏得我眼睛有些发涩，但我一眨不眨，贪婪地阅读着关于他、关于海天集团的一切。
五年前，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海天集团最年轻的基金经理。我帮他操盘的“启航一号”基金，在短短两年内创造了百分之三百的收益神话。他待我如子，我也敬他如父。直到我无意中发现，他利用集团旗下的一家名为“瑞恒科技”的子公司，进行着一桩庞大而隐秘的财务造假和利益输送。那是一个足以让整个海天集团万劫不复的巨大黑洞。
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劝他回头。我将整理好的部分证据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换来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害。非法集资、内幕交易，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我的身上，而我搜集的核心证据，早已被他销毁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买通了我最信任的副手，做了伪证。
法庭上，他痛心疾首地指证我，说是我辜负了他的信任，被金钱蒙蔽了双眼。那一天，旁听席上，我病重的父亲气得口吐鲜血，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我的人生，我的一切，都被他亲手碾碎。
而他，踩着我的尸骨，将海天集团的股价推向了新的高峰，成了受人敬仰的业界良心。
我关掉新闻页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仇恨是最好的燃料，但光有仇恨，扳不倒一头大象。我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武器。
我的武器，就是我的大脑，和我脑子里那些他以为早已被埋葬的秘密。
入狱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复盘瑞恒科技的那个财务模型。在那个信息闭塞的环境里，**着老张偷偷带给我的几本旧的《财经周刊》，愣是在脑海里，将整个金融市场的变化推演了无数遍。李卫东的每一个操作风格，海天集团的每一笔重大投资，我都烂熟于心。
我知道他的软肋。我知道他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厦，地基之下，究竟埋了多少**。
我打开一个股票交易软件，找到了海天集团的股票代码。K线图一路昂扬向上，一条完美的上升曲线，市值已经突破三千亿，是五年前的三倍。评论区里，一片赞誉之声，无数散户将其奉为“价值投资的典范”。
多么讽刺。
我点开公司的财务简报。一切都看起来很完美，营收、利润、增长率，每一项数据都无懈可击。但我知道，魔鬼藏在细节里。李卫东是个极其自负且谨慎的人，他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但为了维持股价的持续上涨，他必须不断地用新的谎言去掩盖旧的谎言。这个雪球，越滚越大，也越滚越脆弱。
根据新闻，三天后，也就是周五盘后，海天集团将发布新一季的财报。市场普遍预期，财报会再次超出预期，股价将迎来新一轮的上涨。所有人都充满了乐观的向往，等待着这场资本的盛宴。
而我知道，这将是他们盛宴的终结，却是我复仇的序曲。
在狱中，我曾无数次推演过。瑞恒科技这个脓包，不可能永远被捂着。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给它输血，同时将它的核心业务逐步剥离、转移、洗白。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也需要巨大的现金流。而根据我对海天集团这几年投资项目的分析，他们的现金流，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李卫东在赌。他在赌，能在他找到新的“业绩增长点”之前，瑞恒科技的雷，不会爆。
而我，就要做那个点燃引线的人。
我的计划很简单，也很疯狂。我需要一笔钱，一笔能让我站上牌桌的钱。这仅剩的两百块，显然不够。
我起身离开网吧，在附近找了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式当铺。当铺的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绒布包裹着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
那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一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表盘已经微微泛黄，表带也磨损得厉害，但它依然在不知疲倦地走着。这是他当年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戴了一辈子。
“老板，看看这个。”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板拿起手表，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了半天，又打开后盖看了看机芯。
“品相一般，年头也……算是个念想吧。”他放下手表，“死当，三千。”
三千。这个数字像一根针，刺进我的心脏。我知道这块表远不止这个价，但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急需用钱的穷鬼，不宰白不宰。
我没有讨价还价。时间，对我来说，比金钱更重要。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拿着三千块钱，我回到了网吧。这笔钱，加上剩下的两百，就是我全部的赌注。我不能去正规的证券公司开户，那会暴露我的身份。我需要一个匿名的、可以加高杠杆的渠道。
我在一个隐秘的论坛里，找到了一个海外的线上交易平台。这种平台风险极高，随时可能跑路，但它有一个好处：匿名注册，并且提供高达一百倍的杠杆。
我将三千二百块钱，通过一个复杂的方式，全部转入了交易账户。
接下来，就是等待。
这两天，我吃住都在网吧。白天，我浏览着所有关于海天集团的新闻和研报，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五年错失的所有信息，验证并修正着我脑中的模型。晚上，我就趴在键盘上睡觉。网吧里嘈杂的声音和浑浊的空气，对我而言，竟比监狱里死一般的寂静，更让人心安。
我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狼，耐心地等待着狩猎时刻的到来。所有人都期待着海天集团的财报能带来惊喜，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财富增长的渴望。而我，也在期待，期待着我亲手为他们准备的另一份“惊喜”。
周五下午，两点五十分。距离A股收盘，还有十分钟。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交易界面。海天集团的股价，此刻正稳定在168.8元的高位，买盘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单子，所有人都想在财报发布前抢到最后的筹码。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敲下了指令。
融券，做空。
一百倍杠杆，全仓押入。
我的账户里，三千二百块的本金，瞬间化作了三十二万的空头头寸，像一颗精准制导的子弹，射向了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摩天大厦。
屏幕上的数字在疯狂跳动。股价每上涨一分钱，我的账户就离爆仓更近一步。短短几分钟，我的账户浮亏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三十。网吧里，邻座一个玩游戏的小伙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我的屏幕，发出一声嗤笑：“兄弟，这时候做空海天？想不开啊？”
我没有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分时图。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擂鼓般地狂跳，但我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我知道，李卫东习惯在财报发布前，动用护盘资金，拉升股价，营造一种繁荣的景象，以提振市场信心。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也是我预料之中的陷阱。
三点整，收盘钟声响起。
海天集团的股价，最终定格在169.5元。我的账户，浮亏接近百分之五十。三千二百块的本金，只剩下了一半。
但我赢了。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审判，在盘后。
我泡了一碗面，慢慢地吃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四点半，海天集团的财报，准时发布。
我刷新页面，财报的标题醒目地跳了出来——《海天集团第三季度营收同比增长40%，净利润再创新高》。
果然，一份无懈可击的“完美”财报。
股价的盘后交易瞬间出现了一波拉升。我的账户，岌岌可危，距离强制平仓的警戒线，只差毫厘。
我没有动。我在等。
五点，财报发布后的线上记者会开始。李卫东意气风发地出现在镜头前，回答着记者们一个又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一切都按照剧本在走。
就在这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媒体记者，举起了手。
“李董您好，财报显示，海天集团的联营企业中，有一家名为‘瑞恒科技’的公司，本季度的投资收益出现了异常巨大的亏损，几乎抵消了主营业务一半的利润增长。请问，这是否意味着该公司的经营出现了严重问题？这笔巨额亏损的原因是什么？”
直播画面中，李卫东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
就是现在！
这个问题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瑞恒科技！这个一直被隐藏在财报附录角落里的名字，第一次被如此尖锐地摆到了台面上。
市场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敏感的动物。瞬间，恐慌开始蔓延。
盘后交易的股价，开始疯狂跳水。
169、168、165、160……
瀑布般的下跌，势不可挡！
我的交易账户里，红色的亏损数字瞬间翻绿，并且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增长。
100%……500%……1000%……
当股价跌破150元大关时，我平掉了所有仓位。
看着账户里最终定格的数字——三万八千六百二十元。
三千二百块，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翻了十二倍。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那个小媒体的记者，是我用仅剩的两百块钱，通过一个信息贩子找到的。我没有给他任何内幕消息，只是匿名给了他一个提示：让他去查一查瑞恒科技和海天集团过往几年的关联交易。
一个真正有新闻嗅觉的记者，自然会发现其中的猫腻。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一下，剩下的，市场会帮我完成一切。
我站起身，结账下机。走出网吧时，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霓虹灯将天空映得一片虚假繁荣。我抬头看着远处陆家嘴的方向，那里有海天集团的总部大楼，此刻，想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李卫东，你感受到了吗？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甚至不会让你察觉到是**的开始。
我从地狱爬回来了。带着你赐予我的一切，我会一点一点，加倍奉还。
祝你昂扬，祝你铮铮。父亲，您看到了吗？您的儿子，正在昂首挺胸，走出泥沼。而我的对手，他那铮铮作响的，将是他那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骨架，碎裂前的哀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