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破败的村庄浸泡其中。
百米外的一棵枯朽老槐树上，一道身影与虬结的树干融为一体，几乎无法被察觉。
林七夜的呼吸悠长而微弱，仿佛一块风化的山石。他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枝丫，牢牢锁定在远处那间漏风的茅草屋。
屋里，昏黄的油灯光晕下，隐约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盘膝打坐。
是阿土。
那孩子正一丝不苟地修炼着他传授的《引气诀》。
少年人的心性单纯，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会投入十二分的热忱。在他心中，这本大陆货色的法诀，是通往仙途、改变命运的无上宝典。
正是这份纯粹的、不含杂质的信念，让他胸前那块由林七夜亲手炼制的青木护身符，正散发着一种肉眼不可见，却在神魂层面无比璀璨的光芒。
那光芒，温暖、祥和、精纯，带着一股浩然正气。
对于邪魔歪道而言，这是比绝世炉鼎、千年灵药还要致命的诱惑。
林七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温和爱笑的“苏大哥”已经死了，死在了青岚宗的刑台上，死在了葬仙墟无尽的扭曲与疯狂里。
现在活着的，是林七夜。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者。
他利用了一个善良孩子的信任。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未曾激起半点波澜。他见过了太多“善”被轻易撕碎的场面，也亲身体会过“恶”如何高踞云端、俯瞰众生。
若非如此，何以让那条藏在阴沟里的毒蛇，心甘情愿地钻出来？
风，停了。
原本还在鸣叫的秋虫，瞬间噤声。
一股阴冷、腥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仿佛有一块巨大的、腐烂的肉块被拖进了村子。
来了。
林七夜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运转起《归墟残卷》中一门名为“寂”的法门，将自身所有的生命气息尽数收敛，整个人彻底化作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
这是他从葬仙墟那些装死的畸变怪物身上学来的保命技巧。
一道扭曲的黑影，在村口一闪而逝。
那不是人能拥有的速度，更像是一缕被赋予了实体的黑烟。
黑影没有直接扑向阿土的茅屋，而是在村子里游荡起来。它穿过一堵堵土墙，掠过一户户沉睡的人家。
片刻后，村里养的几条土狗，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生命的气息便凭空消失。
好谨慎的家伙。
林七夜心中冷笑，耐心依旧。
那黑影在村中盘旋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修士的埋伏后，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了阿た那间散发着诱人“光芒”的茅草屋。
它如同一只壁虎，无声无息地贴上了茅屋的墙壁。
一双猩红中带着墨绿的眼睛，从墙壁的缝隙中朝里窥探。
……
【姬无涯视角】
猎物。
完美的猎物。
姬无涯的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咯咯的低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纯粹的“善念”聚合体了。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他修炼的《天魔蚀心经》最重“炉鼎”的质量，需要吞噬生灵心中最美好的情感，将其转化为自身魔功的资粮。
他本是追寻一个叛徒的踪迹路过此地，却意外感知到了这股让他浑身魔气都为之沸腾的“伪·功“德金光”。
简直是黑夜里的皓月，无法忽视。
透过墙缝，他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少年。
炼气一层？不，连一层都算不上，只是刚刚感应到气感而已。
一个走了狗屎运，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件可以汇聚功德的宝贝的凡人小子。
姬无涯的贪婪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不仅能吞噬这小子一身精纯的念力，还能得到那件不知名的宝贝。
他再次用魔识扫过四周，确认方圆十里之内，除了他自己筑基后期的魔气，再无任何灵力波动。
安全。
他不再犹豫。
身形一晃，姬无涯如一缕青烟，直接穿透了茅草糊的墙壁，出现在阿土面前。
……
【阿土视角】
阿土正努力感受着苏大哥所说的“灵气”。
凉凉的，很舒服。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力气也变大了。奶奶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苏大哥带来的。苏大哥就是天上的神仙。
他一定要努力修炼，以后像苏大哥一样，保护奶奶，保护小黄。
忽然，怀里的小黄狗发出一阵不安的呜咽，拼命往他怀里钻。
阿土睁开眼。
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袍、看不清面容的人，就那么凭空站在他面前。
屋子里的油灯，光芒被压制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股让人从骨子里发寒的冷意，瞬间包裹了他。
“你……你是谁？”阿土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那个黑袍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一只干枯如鸡爪、指甲漆黑的手，缓缓朝阿土的胸口抓来。
阿土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小狗拼命向后缩。
“苏大哥！救我！！”
他发出了绝望的呼喊。
……
【林七夜视角】
就是现在！
在姬无涯的手即将触碰到阿土胸前护身符的刹那，林七夜动了。
他脚下的老槐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后发先至，瞬间跨越百米距离，撞破茅屋的另一面墙壁，出现在姬无涯的身侧！
手中，一柄用畸变兽骨打磨的骨刺，闪烁着幽绿的光芒，直刺姬无涯的后心！
“找死！”
姬无涯反应极快，他甚至没回头，反手一掌便拍向身后。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只不知死活的蝼蚁，想来个螳螂捕蝉。
掌风带着浓郁的魔气，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然而，骨刺与掌风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林七夜手中的骨刺上，数十个早已刻画好的、扭曲的符文猛然亮起！
《归墟残卷》——镇魂符！爆灵符！迟滞符！
这些在葬仙墟中用污染之力**的“疯狂符箓”，效果诡异霸道，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正统符箓！
“轰！”
一股混乱狂暴的精神冲击，混杂着爆裂的灵能，狠狠撞在姬无涯的护体魔气上。
姬无涯只觉得脑子像被一柄大锤砸中，神魂剧痛，护体魔气瞬间溃散！动作也出现了一刹那的僵硬。
高手过招，一瞬便是生死！
林七夜的眼神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意外。
这骨刺，只是佯攻！
他真正的杀招，是早已布置好的一切！
在撞入茅屋的瞬间，他一脚踏在地面某处。
嗡——
以茅草屋为中心，地面上，一道道用兽血混合着朱砂画下的、肉眼难辨的阵纹瞬间被激活！
“扭曲力场！”
姬无涯只觉得周围的空间像是变成了粘稠的泥沼，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受到了巨大的阻力，连体内的魔气运转都变得晦涩起来！
“阵法？！”姬无涯心中大骇，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陷阱。
这根本不是巧合！
那个发光的少年是鱼饵，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才是真正的渔夫！
“你是谁？！”他惊怒交加地吼道，强行运转魔功，试图挣脱力场的束缚。
林七夜根本不回答他。
他一击不中，身形如鬼魅般后退，避开了姬无涯因惊怒而爆发的反击。
同时，他那双一直平静的眼眸，在此刻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他的左眼中，瞳孔深处，仿佛有一个漆黑的旋涡在缓缓转动，无数细小、扭曲的血丝从中蔓延开来。
真实之眼，开！
在林七夜的视野里，世界变了模样。
阿土身上是纯净的白色光晕。
而眼前的姬无涯，则被一团团浓郁翻滚的黑气包裹。黑气之中，有无数条或粗或细的丝线在游走，那是他魔气运转的路径。
其中，有三处节点，颜色比其他地方要黯淡许多，运转也略显凝滞。
那是他功法的罩门！是破绽！
“原来，你用的是心头血在强行催动魔功。”
林七夜开口了，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姬无涯心神剧震！
《天魔蚀心经》以心头血催动，是他压箱底的秘法，从未对人言！这个看起来连筑基都没有的家伙，怎么可能一眼看破？！
恐惧，第一次从姬无涯心底升起。
眼前的年轻人，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感觉。他不是修士，更像……更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来自深渊的怪物！
“装神弄鬼！”
姬无涯压下心中的恐惧，厉声咆哮。他张口一吐，一团漆黑如墨的血液飞出，化作一柄狰狞的魔刀，带着刺穿神魂的尖啸，斩向林七夜！
这是他的本命魔宝，由九十九个怨婴的魂魄炼制而成，歹毒无比！
然而，林七夜的身影却像是提前预判了魔刀的轨迹，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侧身避开。
与此同时，他从怀中再次掏出三枚黑色的骨片，屈指弹出！
骨片上，同样刻满了来自《归墟残卷》的扭曲符文。
“幻痛符！”
三枚骨片呈品字形射向姬无涯，并非攻击他的身体，而是射向他周身三处空无一物的地方。
姬无涯本能地想用魔气抵挡，却发现那骨片仿佛无视了物理规则，直接穿透了他的魔气，没入虚空。下一秒。
“啊啊啊啊——！”
姬无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丹田、天灵盖，仿佛被三根烧红的铁钎同时刺入，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让他瞬间失控，抱头倒地，疯狂翻滚。
这正是林七夜利用“真实之眼”看到的、他功法运转的三个关键节点！
幻痛符，不伤肉身，只在灵体层面制造最极致的痛苦！
“怎么……可能……”
姬无涯在地上抽搐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
他看到了。
他终于看清了。
林七”夜的衣袖下，手臂的皮肤上，一条条黑色的、如同筋络般的纹路在缓缓蠕动，仿佛有什么活物寄生在他的血肉之中。
他的左眼，那个漆黑的旋涡，正散发着让人灵魂颤栗的、不属于人间的疯狂与混乱。
“你……你不是人……你是……墟……墟里的东西……”
姬无涯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去过一次葬仙墟的外围，那种感觉，他永生难忘！
林七夜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漠然。
“现在，我们来谈谈。”
他一脚踩在姬无涯的胸口，骨裂声清晰可闻。
“把《天魔蚀心经》的法门，和所有你知道的、关于姬无涯这个身份的一切，都说出来。”
“你……休想……”姬无涯咳着血，狰狞地笑了起来，“你杀了我吧！魔主会为我报仇的！”
“魔主？”林七夜眉毛一挑，似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很好。”
他不再废话，蹲下身，一根手指点在了姬无涯的眉心。
指尖上，一缕比黑夜更深邃的、夹杂着疯狂因子的污染之力，缓缓注入。
“搜魂之术，我不太熟练。”
“可能会有点痛苦，你忍着点。”
“啊——！！！”
比刚才幻痛符强烈百倍的惨叫，响彻了整个村庄的夜空。
一旁的阿土，早已吓傻了。
他蜷缩在墙角，抱着小黄狗，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看到了什么？
神仙一般的苏大哥，用着比那个黑袍恶魔还要可怕、还要诡异的手段，折磨着那个恶魔。
苏大哥的手臂……苏大哥的眼睛……
那不是神仙。
那是……比恶魔更可怕的……怪物。
他心中那座由崇拜和信任建立起来的、光芒万丈的雕像，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恐惧，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林七夜没有理会他。
片刻之后，姬无涯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彻底没了声息。他的身体迅速干瘪、风化，最终化作一堆飞灰，只留下那件黑袍和地上一柄黯淡无光的魔刀。
林七夜站起身，闭上眼睛，消化着脑海中多出来的庞杂记忆。
原来这个姬无涯，只是魔道一个名为“天魔道”的组织里的小头目。而他口中的“魔主”，神秘莫测，似乎与某些宗门的高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记忆里，甚至有几个模糊的、与青岚宗有关的交易片段。
线索，串起来了。
林七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黑色旋涡渐渐隐去，恢复了正常。手臂上蠕动的黑色纹路也缩回了皮肤之下。
他转过身，看向墙角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四目相对。
阿土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陌生，仿佛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魔。
林七夜沉默了片刻。
他缓步走了过去。
阿土吓得发出一声尖叫，闭上了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林七夜没有伤害他。
他只是将那枚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青木护身符从阿土脖子上摘了下来。
然后，他从姬无涯留下的黑袍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了阿土面前。
钱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几锭银元宝滚了出来。
“没有神仙。”
林七夜的声音恢复了沙哑，但多了一丝说不清的疲惫。
“我不是你的苏大哥，我叫林七夜，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今天的事，你看到了，也最好忘了。用这些钱，带你的奶奶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阿土缓缓睁开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依旧，可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那个会温和地给他肉包、治好小狗的“苏大哥”的影子。
“记住，”林七夜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刺入阿土的心底，“这个世界，能保护你的，从来不是什么神仙，只有你自己。”
“变得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鬼都恶，你才能活。”
说完，他不再停留。
身形一晃，如一缕青烟，消失在被打破的墙壁外，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茅草屋里，只剩下呆滞的少年，冰冷的银子，和一地狼藉。
许久，阿土才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一锭银元宝。
银子的触感冰冷刺骨。
他看了一眼屋外深沉的黑暗，又看了看怀里同样在发抖的小黄狗，眼中的纯真与光芒，在这一夜，彻底熄灭了。
……
离开村庄后，林七"夜一路向北。
青岚宗的方向。
搜魂得来的信息，让他复仇的计划更加清晰。
凌虚子，你不只是勾结魔道那么简单。
天魔道……
林七夜的眼中，杀意翻涌。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铁山留下的、能稳定心神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因搜魂而有些沸腾的精神，稍稍平复。
他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归墟残卷》的力量，像是一杯最烈的毒酒，饮下它，能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却也在无时无刻地侵蚀他的神智，将他朝着疯狂与非人的深渊拖拽。
他需要更多资源。
丹药、法器、天材地宝……
姬无涯的储物袋里，除了一些魔道用的低劣丹药和血腥材料外，最有价值的，就是那本手抄的《天魔蚀心经》和那柄需要怨魂温养的魔刀。
这些东西，他用不上，但可以换成他需要的东西。
是时候，去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坊市走一趟了。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长长的，孤独，且坚定。
身后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
那里有一个叫阿土的男孩，他的人生被林七夜彻底改变。或许，他会听从林七夜的话，带着奶奶远走高飞，做一个富家翁。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修仙界的某个角落，会出现一个眼神阴鸷、手段狠辣的年轻修士。
但那都与林七夜无关了。
他的路上，注定尸骨累累。
无论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黑石城，大胤王朝北境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这里鱼龙混杂，正道修士不屑踏足，魔道妖人在此销赃，亡命之徒寻觅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