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秋的北京,雨下得格外黏糊。不是夏天那种泼洒的暴雨,是裹着潮气的冷雨,绵绵密密织了一整天,把胡同里的青砖泡得发胀,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老墙根的霉味。晚上十点,南锣鼓巷深处早没了游客,只有几盏挂在门檐下的红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落在积水上,映出碎成一片的光晕。
季洁把藏青色风衣的领口又往上提了提,风裹着雨丝往脖子里钻,凉得人一缩。她的黑色皮靴踩在水里,每一步都能听见“啪嗒”一声,水花溅到裤脚,很快就洇出深色的印子。她没工夫管这些,抬手按了按左耳的耳麦,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声音透过电流传出去,带着常年办案练出的沉稳:“六组季洁,已到现场外围,汇报保护情况。”
耳麦里立刻传来大曾的声音,混着点烟丝燃烧的沙哑:“洁姐,就等你了!警戒线拉了半小时,街坊都劝走了,就留了个老邻居在边上,说有情况随时跟我们说。”
季洁顺着声音望过去,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大曾正斜倚在警戒线上。他穿件军绿色夹克,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腕子上那块老上海表的表盘在灯光下闪了闪。脚边的青石板上已经积了三个烟蒂,指尖还夹着半根没灭的,烟雾刚冒出来就被雨打湿,贴在他眉骨处绕了圈,又散进空气里。见季洁过来,他把烟在鞋底摁灭,往兜里一揣,迎了上去:“刚跟老郑通了话,法医老李已经进去了,说是现场有点邪门。”
“怎么个邪门法?”季洁跨过警戒线时,特意留意了脚下的积水——除了警方的脚印,没别的痕迹。
大曾往四合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门窗没破,屋里没乱,死者就坐在藤椅上,跟睡着了似的。”
季洁没再问,快步走到四合院门口。这是座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门楣上的砖雕还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可门框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发黑的朽木。她伸手推了推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木料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像是老房子在喘粗气。
刚迈进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就钻进鼻腔。院里的石榴树叶子被雨打得耷拉着,地上的青砖缝里积着水,倒映着正房窗户里透出来的冷光——是法医室的应急灯,那种惨白的光,照得什么都没了温度。
正房里没开灯,只有老李手里的应急灯亮着,光柱扫过之处,能看见屋里的摆设:靠墙的书架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书,大多是文学类的,书脊干干净净,像是经常被翻动又仔细放回;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个白瓷咖啡杯,杯壁上还留着圈淡粉色的口红印;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把藤椅,藤条有些地方已经磨白,死者就坐在上面。
季洁放缓脚步走过去,老李正好站起身,冲她点了点头。她蹲下身,目光落在死者身上——女人看着三十多岁,穿件米白色真丝睡袍,领口绣着细小的兰花纹,针脚很密,像是手工缝的。睡袍的领口处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半干,顺着衣料的褶皱往下洇。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散得彻底,可嘴角却往上挑着,不是那种自然的笑,是僵硬的、带着点诡异的弧度,像是有人在她死后特意掰出来的。
“死者林慧,三十五岁,自由撰稿人。”老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隔壁王大妈七点多听见屋里有争吵声,说是一男一女在吵,具体内容没听清。九点多她出来倒垃圾,看见这屋灯还亮着,敲门没人应,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
季洁的手指悬在死者的手腕上方,离皮肤还有一厘米时停住了——她能看见死者手腕上细细的血管,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她抬头看向老李:“李法医,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老李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层水汽,他用袖口擦了擦,才开口:“初步判断是八点到八点半之间。致命伤在左侧颈动脉,切口很平整,应该是薄而锋利的刀,比如手术刀或者美工刀。现场没找到凶器,也没发现搏斗痕迹。”
“没搏斗痕迹?”大曾走到窗边,伸手推了推窗户,锁扣是好的,轻轻一拧才能打开,“门窗都没被撬过,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可现场怎么这么干净?指纹、脚印,啥都没有?”他又蹲下身,看了看藤椅底下的地面——是水泥地,扫得很干净,连点灰尘都没有,只有血迹从藤椅底下延伸出来,形成一摊不规则的形状。
季洁站起身,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茶几上的咖啡杯上。她走过去,没直接碰杯子,先用指尖碰了碰杯壁——还有点温度,不烫,大概是刚放凉没多久。“咖啡没喝完,杯壁有口红印,应该是死者的。”她又看了看书架,最上层的书摆得稍微有点歪,像是被人碰过又匆匆放回去,“书架上的书少了一本。”
大曾凑过来看:“少了本?你怎么知道?”
“书脊的颜色不对。”季洁指着书架第三层,“从左数,第五本和第六本之间,有块颜色比别的地方浅,应该是长期放书留下的印子,现在书没了。”
老郑刚要说话,耳麦里突然传来江汉的声音,带着点急促:“洁姐,大曾哥,你们来卧室看看,我找着个东西。”
季洁和大曾对视一眼,快步走进卧室。卧室比客厅小些,靠墙摆着张双人床,床单铺得整整齐齐,枕头也没乱。江汉正蹲在床头柜前,手里拿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他穿件黑色运动服,额前的头发被屋里的潮气打湿,贴在额头上,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他也没顾上擦。见两人进来,他把盒子往旁边挪了挪,压低声音:“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着的,锁着,我刚撬开。”
季洁蹲下身,看着那个盒子——是个长方形的首饰盒,表面有淡淡的划痕,看起来用了不少年。江汉打开盒子时,能听见金属摩擦的轻响,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放着一沓信,都是用米白色信封封着的,没有邮票,也没有收件人地址。最上面的那封信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我们是相通的。”
“相通的?”大曾皱着眉,伸手想拿,被季洁拦住了:“先别碰,让技术科的人来取指纹。”她从兜里掏出副手套戴上,轻轻拿起那封信,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也是米白色的,纸质很薄,上面的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样,娟秀,却带着点用力过猛的痕迹,像是写字的人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今天你又和他吵架了。”季洁轻声念着,“我知道你难过,就像我难过一样。你坐在沙发上哭的时候,我也在哭;你看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我也在看着同一个方向。我们的心跳是一样的,我们的痛苦也是一样的,没人能懂我们,只有彼此。”
大曾凑过来听着,眉头皱得更紧:“这是啥意思?情书?不像啊,没提名字,没说事儿,跟呓语似的。”
季洁把信纸放回信封,目光落在字迹上:“你看这笔迹,‘难过’的‘过’,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心跳’的‘跳’,竖钩写得很用力,都把纸戳出印子了。”她又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是死者自己写的散文集,扉页上有签名,“你对比下死者的笔迹,她的‘过’字收尾很利落,‘跳’字的竖钩没这么用力。这字像是刻意模仿她的,却没模仿到骨子里。”
“模仿?”老郑也走进了卧室,手里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模仿死者的笔迹写这些信?”
“可能性很大。”季洁把信放回盒子里,“这些信里提到了‘吵架’,和邻居听见的争吵声能对上。写信的人应该很了解死者的生活,知道她和人吵架,知道她的情绪。”
老郑点点头,看向江汉:“江汉,你现在去查死者的社会关系,重点查和她有过矛盾的人——尤其是她的家人、朋友,还有……可能和她吵架的那个男人。”
“明白。”江汉把盒子盖好,小心地放进证物袋里,“我先去小区物业调监控,看看八点前后有没有人进出。”说完,他快步走了出去,脚步声在雨夜里渐渐远了。
季洁走到卧室的窗边,推开窗户。雨还在下,比刚才密了些,雨丝飘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有点凉。她望着胡同里的路灯,灯光被雨雾裹着,晕成一团模糊的黄。刚才看现场的时候,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是凶器,不是痕迹,是一种“感觉”。死者的表情太奇怪了,睁着眼,笑着,像是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那些信也奇怪,没头没尾,却透着股让人发毛的默契。
“在想什么?”大曾走过来,递了瓶矿泉水给她。
季洁接过水,没拧开,只是攥在手里:“你不觉得奇怪吗?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有人提前布置好的。还有那些信,像是故意留给我们看的。”
大曾靠在窗框上,看着外面的雨:“你是说,凶手是故意让我们发现这些信的?”
“不好说。”季洁摇摇头,“但这案子,肯定没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话音刚落,老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季警官,你们过来看看,死者的手心里有东西。”
两人立刻走过去。老李已经把死者的左手抬了起来,应急灯的光打在她的手心——那是个很小的印记,像是用指甲刻的,浅浅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季洁凑近了看,才看清是个“影”字。
“影?”大曾皱着眉,“影子?还是人名?”
老李推了推眼镜:“应该是死前刻的,力度很轻,可能是没力气了。我会把这个印记拍照存档,送到技术科做进一步检查。”
季洁没说话,目光又落回死者的脸上。她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看着某个方向,嘴角的笑依旧诡异。那个“影”字,那些信,还有没找到的凶器和丢失的书……像是一个个碎片,散在眼前,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雨还在敲打着窗户,屋里的应急灯依旧惨白。季洁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疑惑——不管这案子有多复杂,她都得查下去。因为她知道,死者睁着的眼睛里,藏着等待被揭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