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小区凉亭上，噼啪声像是无数小石子击打着我的神经。
积水已经没过了人行道的边缘，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被击落的树叶和花瓣，
像极了那个下午泳池里漂浮的玩具。我死死攥着念念汗湿的小手，
那把断了伞骨的红伞耷拉着，像我疲惫不堪的灵魂。伞面的红色刺眼得让人心慌，
让我想起那天泳池边闪烁的警示灯，还有乐乐最喜欢的那件红色泳衣。"老天爷，求你了。
"我盯着亭柱上剥落的红漆，那下面还隐约可见乐乐去年用石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别让她在今天问起...""妈妈，"念念突然仰起脸，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
"姐姐呢？你说姐姐去天上了，是像上次那样，‘嗖’一下，被水池里的怪兽吃掉的吗？
"我的呼吸骤停。她怎么会知道？她明明不该记得的！心理咨询师说过，
三岁孩子的记忆是碎片化的，会随着时间慢慢模糊。可是三个月过去了，
念念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什么怪兽？"我声音发颤，蹲下来与她平视，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谁告诉你的？
"念念指着远处被绿色铁丝网围住的泳池方向："姐姐说的。她说水池底下有会吃人的怪兽，
专门吃坏孩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姐姐说它有大嘴巴，
还有尖牙齿。"我的心脏疯狂跳动。三个月了，我小心守护的秘密，
竟然被一个三岁孩子以这种方式揭开。我忽然想起乐乐出事前一周，
曾经画过一幅画：一个游泳池，底下有个张着大嘴的怪物。当时我以为只是孩子的想象力。
"没有怪兽。"我粗暴地拉起她外套的拉链——这是乐乐的旧衣服，
领口那块洗不掉的巧克力渍，是乐乐最后一次生日时留下的。
那天她坚持要把冰淇淋分给妹妹，结果手一滑，整个巧克力甜筒都倒在了念念身上。
乐乐急得直哭，反而要念念去安慰她。念念固执地指着泳池："有！姐姐被吃掉了！
我看见了！"她的声音突然提高，"我看见姐姐的腿被吃掉了！红色的血！
"我猛地捂住她的嘴，惊恐地环顾四周。雨声中，小区空无一人，
但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二楼王阿姨家的窗帘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出事以后，
整个小区都在用那种眼神看我们——同情中带着指责，怜悯里掺着好奇。"别说了！
"我几乎是拖着念念冲向便利店，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念念的雨靴踩进水洼，
溅起的污水弄脏了她的裤脚，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便利店的灯光惨白得晃眼。
老板看见我们，习惯性地说："念念来啦？还是要两包草莓糖？"但他的眼神闪烁，
迅速低下头擦拭柜台，仿佛我们是需要避讳的瘟神。柜台玻璃下压着一张乐乐的照片，
是去年夏天她在这里买冰淇淋时老板拍的。照片上的乐乐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手里举着快要融化的甜筒。念念已经踮起脚指着高处的红色包装："那个！和乐乐分！
"扫码机"滴"的一声，像是对我的审判。我攥紧那两包糖，塑料包装在我的掌心嘶叫。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上一次买糖，乐乐还活着。她一手牵着念念，
一手高举着糖："要给妹妹留一半，妈妈说的！"阳光照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
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那是出事前两个小时，我刚带她们从泳池里出来，
两个小姑娘的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现在，只剩念念固执地要坚持那个"分一半"的约定。
而我知道，其中一包糖，永远也分不出去了。雨小了些，我们站在便利店屋檐下。
雨水顺着棚檐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念念蹲下来，
看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被雨滴打散。她认真地将一颗草莓糖掰成两半，
将其中一半递到我嘴边："妈妈先吃。"糖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却带着无法形容的苦涩。
这种糖的配方很特别，酸甜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乐乐曾经说它像"人生的味道"。
那时她才六岁，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给乐乐留一半。"念念仔细地包好另一半糖，
放进她的小口袋。那件外套上有两个口袋，左边放着她的宝贝弹珠，右边专门留给乐乐的糖。
三个月来，右边的口袋总是鼓鼓的，装满了各种舍不得吃的"给姐姐留的一半"。
我的心被揪紧。这个仪式每天都在重复，起初我以为只是孩子暂时的记忆，
但现在它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具体。"妈妈，姐姐被吃掉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声音？
"念念突然问，眼睛看着积水中的涟漪。雨滴在水面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
然后消失不见。我浑身僵硬。为什么她连这个都记得？那天，乐乐被吸入回水管时，
确实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轻微的水流声，像是泳池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我的女儿。
其他孩子的嬉笑声盖过了这一切，直到那个穿蓝色泳裤的小男孩尖叫起来。而我当时在哪里？
我在回微信。就在乐乐挣扎的那一刻，我的手机屏幕亮起，
是部门领导在工作群里@所有人：“下周项目提前，大家周末抓紧，收到回复。
”我下意识地秒回：“好的，收到。”就这条件反射般的四个字，这微不足道的四秒钟，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女儿。"念念，别问了。"我的声音发抖，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那部手机已经被我摔过无数次，屏幕裂得像蜘蛛网，
但我舍不得换。里面还有乐乐最后一张照片，她对着镜头做鬼脸，背后是那个致命的泳池。
"妈妈说了，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像爸爸一样远吗？"我噎住了。
她的父亲在两年前因车祸去世，现在我该如何解释，她的姐姐也以另一种方式离开了？
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对我们一家特别残酷，总是用最突然的方式带走最爱的人。
"比爸爸还要远。"最终，我这样说。至少这是真的，死亡比任何距离都要遥远。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问："那姐姐一个人被怪兽吃掉了，会疼吗？"我再也忍不住，
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嘴角，咸得发苦。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这三个月来，
我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想着乐乐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那些想象像噩梦一样纠缠着我，
比任何恐怖片都要可怕。乐乐最怕疼。打预防针时都会哭得撕心裂肺，
要我和她爸爸一起按住才行。下葬那天，我坚持要给她穿长袖寿衣，
遮住那些挣扎时留下的淤青。殡仪师说孩子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我知道，
那种被活活淹死的痛苦，比任何外伤都要可怕。"姐姐...不疼了。"我哽咽着说，
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姐姐睡着了。"这是我能给出的最仁慈的谎言。
念念伸出小手，擦掉我的眼泪。她的指尖有草莓糖的黏腻，抹在我脸上，
带着虚假的甜香："妈妈不哭，念念不怕疼，念念保护妈妈。"我紧紧抱住她，
像是抱住唯一的浮木。是的，我只剩下念念了。我不能再失去她。
这个念头让我既恐惧又坚定，每天夜里我都会突然惊醒，伸手确认念念还在身边呼吸。
有时候我会整夜守在她床边，生怕一闭眼，她也会消失。雨又大了，
我们不得不再次躲进便利店。老板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柜台和持续运转的冰柜，
发出嗡嗡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关东煮和雨水的潮湿气味，
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味道。念念跑到窗前，指着泳池方向："妈妈，看！猫猫！
"那只黑猫又出现了，它蹲在泳池的铁丝网外，绿色的眼睛在雨中闪着幽光。
就是那天引乐乐靠近危险区域的那只猫，我确信。这三个月来，它总是神出鬼没，
像是在嘲弄我的痛苦。有时候我觉得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而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念念挣脱我的手，向门口跑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自从出事以后，
我对水有一种病态的恐惧，甚至连给念念洗澡都会手抖。每次看到她靠近任何水源，
我都会产生强烈的恐慌。"念念！回来！"她停在雨中，指着泳池方向："妈妈，
那里就是姐姐被吃掉的地方吗？"我僵在原地。泳池已经关闭整顿，蓝色的水安静得可怕，
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个回水口所在的位置，被临时用警示带围了起来，
像是一个不愈的伤口。但我知道，那只是做做样子，等风头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池水氯气的味道。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
我带姐妹俩来游泳。乐乐刚学会一点浮水，兴奋得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
非要给我展示她的"新技能"。念念则在浅水区扑腾，戴着可爱的草莓图案泳圈。
然后那只黑猫出现了，它灵巧地跳过围栏，蹲在池边舔爪子。乐乐看见了，
兴奋地指给我看："妈妈！猫猫会游泳！"我笑着点头，然后手机响了。是微信连续提示音。
我低头一看，是领导在工作群里追问进度，同事们在接连回复“收到”。我怕错过重要安排，
赶紧也跟着回了一句：“好的，收到。”屏幕上的字迹有些模糊，
我正想着要不要再补充一句“正在外面，晚点处理”，
就这时...乐乐向着深水区游去："我去和猫猫玩！"我说了声"好"，手指还在打字，
甚至没有抬头。直到听见其他孩子的惊叫声，我才猛然抬头——乐乐正在水中挣扎，
她的腿已经被回水管牢牢吸住！她的小手拼命拍打水面，但强大的吸力正把她往下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