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些半枯的梧桐叶,风一吹,
叶子就顺着路面轻轻滚,停在陈记修表铺的木门前。木门是深棕色的,
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白,门楣上挂着块桐木牌,“陈记修表”四个字是用红漆写的,
如今漆皮掉了不少,露出底下浅木色的纹路,风掠过牌面,总带着“吱呀、吱呀”的轻响,
像在念着老日子。铺子里的光线总比外面暗些,不是因为缺灯,
是陈师傅偏喜欢这种暖融融的昏沉——天花板上悬着盏黄铜吊灯,灯泡裹着层薄灰,
亮起来时,光就柔柔和和地洒下来,落在满屋子的钟表上。靠墙的木架分了三层,
最上层摆着小巧的怀表,有的链子里还串着珍珠,有的背面刻着情侣的名字;中层是台式钟,
圆的、方的、带花纹的,有的钟面上画着老上海的弄堂,指针走起来,
像能沿着画里的路绕一圈;最下层是挂钟,有的挂在木钩上,有的靠在角落,
钟摆偶尔晃一下,“滴答”声混在一起,竟不觉得乱,反倒成了铺子里最常有的背景音。
唯有墙角那台胡桃木外壳的古董座钟,没跟其他钟表挤在架子上,
就孤零零立在一张矮木桌旁。座钟比陈师傅的膝盖还高,外壳的胡桃木泛着温润的光,
摸上去能感觉到细细的木纹,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连里面的齿轮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钟是陈师傅的例外,开店三十年,来修表的人不少,有人见了这台座钟,出价翻倍想买,
有人好奇问能不能修修看,陈师傅都摇头——这钟不用来修,也不对外展示,
每天开门第一件事,他必做的就是拿块米白色软布,蹲在桌旁细细擦拭,
从胡桃木底座到玻璃罩边缘,连指针缝隙里的灰都要挑干净。布是阿凯当年送他的,
洗得有些发硬,边角也起了毛,陈师傅却舍不得换。每次擦钟时,指尖碰到布面,
就会想起三十年前的夏天,想起巷口那棵老槐树,想起阿凯抱着布袋子,
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样子。那时候陈师傅还不叫陈师傅,叫陈建军,街坊邻居都喊他建军。
阿凯是他的发小,两家就隔了两户门,从穿开裆裤的时候起就黏在一起。
春天一起去巷口的菜园子里挖野菜,夏天趴在老槐树下玩弹珠,秋天捡槐树叶夹在课本里,
冬天揣着烤红薯在雪地里追跑。阿凯比陈建军小半岁,性子软,
却总护着他——有次陈建军跟隔壁巷的小孩抢弹珠,被推得摔在地上,
是阿凯攥着小拳头冲上去,明明自己吓得声音发颤,还硬着头皮说“不许欺负建军”。
两人最着迷的,是机械玩意儿。那时候老街口有个废品站,周末一有空,他们就钻进去翻找,
运气好能找到坏了的小闹钟、旧手表,捡回家后,陈建军就拿着小螺丝刀拆,
阿凯坐在旁边递工具,两个人凑在台灯下,盯着一堆齿轮看半天,哪怕修不好,
也觉得有意思。阿凯总说:“建军,以后你开个修表铺吧,我就来给你帮忙,
咱们天天跟这些小齿轮打交道。”陈建军那时候没当真,只笑着点头,却没想到,
这话后来真成了他一辈子的营生。而阿凯,没等到他开起修表铺,就先要走了。
那年他们十六岁,刚考完中考,夏天格外长,蝉鸣从早到晚没停过。一天傍晚,
阿凯拉着陈建军往老槐树下走,手里攥着个布袋子,脚步比平时慢了不少,
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陈建军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阿凯没说话,蹲在槐树下,
手指抠着树皮上的纹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建军,我家要搬了,搬去南方,
我爸说那边找工作方便。”陈建军愣了一下,以为他在开玩笑:“别逗了,好好的搬什么家?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考同一所高中吗?”“是真的。”阿凯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从布袋子里掏出那台胡桃木座钟,“这钟是我爷爷留下的,走得可准了,我妈让我送给你。
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你……你要是有空,就来送送我吧。”陈建军盯着那台座钟,
又看了看阿凯泛红的眼眶,心里突然堵得慌,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伸手摸了摸座钟的外壳,温润的木头触感,
让他想起小时候阿凯把最爱的弹珠塞给他的样子。那天晚上,他们在槐树下坐了半宿,
没说太多话,就看着月亮从槐树梢移到头顶,听着蝉鸣渐渐轻下去,偶尔有晚风吹过,
槐树叶落在他们的肩膀上。阿凯还反复叮嘱他:“以后别总熬夜拆钟表,
伤眼睛;吃饭要按时,别总啃干粮;还有,要是真开了修表铺,记得给我寄张照片。
”陈建军一一应着,心里却憋着股莫名的气——他舍不得阿凯走,又拉不下脸说软话,
只能攥着拳头,盯着地面不说话。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这股气竟真的让他错过了告别。
头天下午,两人去废品站翻东西,找到一个绝版的机械模型,是陈建军盼了好久的款式。
阿凯也喜欢,拿着模型不肯松手,陈建军急了,伸手就抢:“这是我先看见的!
”“我也喜欢啊,咱们可以一起玩。”阿凯没松手,小声说。“凭什么一起玩?
我盼了这么久!”陈建军脑子一热,一把把模型夺过来,还推了阿凯一把,“你都要走了,
还跟我抢东西,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阿凯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说话,转身跑回了家。陈建军拿着模型,站在原地,
心里又悔又气——他不是真的想跟阿凯吵架,就是舍不得他走,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那天晚上,陈建军翻来覆去没睡着,手里攥着模型,心里想着要跟阿凯道歉,
想着明天一定要去送他。他还从抽屉里找出一颗弹珠,那是阿凯小时候最想要的,
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凯”字,他一直留着,本来想等阿凯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现在想着,
明天送给他当告别礼物也好。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陈建军就醒了,盯着墙上的闹钟看,
七点刚过,离火车开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足够。可他坐在床上,
又犯了拧劲——阿凯昨天没跟他道歉,要是自己先去找他,是不是太没面子了?
他盯着桌上的模型,心里反复琢磨,一会儿想“算了,别跟他计较”,
一会儿又想“他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该先来找我”。就这么磨磨蹭蹭,等他终于下定决心,
抓起弹珠往阿凯家跑时,却看见阿凯家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家具都被搬走了,
只有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张纸条,是阿凯的字迹:“建军,我走了,钟在你家桌上,
记得想我。”陈建军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火车站跑。老街到火车站要走二十分钟,
他跑得飞快,校服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手里的弹珠攥得太紧,硌得手心发疼。
可等他跑到火车站,只看见一列火车正缓缓驶出站台,白色的车厢越来越远,
风里好像还飘着阿凯喊他名字的声音,“建军!建军!”他站在站台边,
看着火车消失在远处,手里的弹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铁轨旁。
那天的太阳特别大,晒得他眼睛发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却不敢哭出声,
只能蹲在地上,看着那颗弹珠,心里满是后悔——他怎么就那么拧,怎么就没早点出门,
怎么就没跟阿凯好好告别。从那以后,阿凯就断了消息。陈建军去过阿凯家好几趟,
问邻居有没有阿凯的联系方式,邻居都说不知道;他往阿凯说的南方城市寄过信,
却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慢慢的,他就不找了,
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修表上——十八岁那年,他真的开了陈记修表铺,
把阿凯送的那台座钟摆在了墙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台座钟就停了。不是机芯坏了,
陈建军拆开看过,齿轮、发条都好好的,可不管他怎么调试,指针就是不动,
稳稳地卡在七点五十九分,好像永远停在了阿凯离开的那天早上。后来他就不再试了,
也不再碰座钟的内部——他总觉得,这钟一修,指针动了,他和阿凯有关的那些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