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又一次暗了下去,把蒋眠蜷缩的身影重新吞没进昏暗里。她默默地数着数,
在心底读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又吸了吸鼻子,
放任那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足够清晰。
头顶老旧的灯泡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洒下来,照着她轻轻颤动的肩膀和特意揉红的眼眶。
她今天穿了条素色的棉布裙子,洗得有些发旧,光脚踩在一双软底芭蕾鞋里,
整个人缩成缺乏安全感的一团,蹲在冰冷的、印着“306”金属门牌的防盗门边上。
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这是她“工作”的第十七天。目标,门里的男人,沈聿,
一位据说冷静理智到不近人情的精英律师。突破口,他三年前因意外去世的白月光,徐晚晴。
蒋眠的业务范围很特殊,她靠精准狙击特定目标的情感软肋为生。调查,伪装,接近,
获取信任,然后拿走她想要的。这一次,雇主出手阔绰,要求却古怪——不是直接骗取钱财,
而是要她设法留在沈聿身边,时限是三个月,报酬高得令人咋舌。她选择了最稳妥,
也最考验耐心的角色:徐晚晴生前最好的闺蜜,一个因过度思念而无法自拔,
只能每晚偷偷来她曾经爱过的人门口宣泄悲伤的可怜女人。门内始终寂静。
她能想象沈聿此刻可能在做什么——或许在书房对着电脑处理文件,或许刚洗完澡,
擦着未干的头发,又或许,就站在门后,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十七天了,就算是块石头,
也该有点温度了吧?她哭得并不夸张,重在坚持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哀戚氛围。
有时是几分钟的低泣,有时是长达半小时的沉默陪伴,偶尔,她会带着哭腔,
对着门板含糊地念叨几句只有“闺蜜”之间才懂的、关于徐晚晴的细碎片段。那些细节,
是她花了大力气从各种渠道挖掘、拼凑出来的。
比如晚晴最爱用某个小众牌子的栀子花味香水。比如晚晴左边耳垂后面有颗小小的红痣。
比如晚晴曾经说过,最想和心爱的人去冰岛看极光。她不确定沈聿听到了多少,又信了多少。
就在蒋眠觉得今晚又要无功而返,准备收工明天再战时,“咔哒”一声轻响。身前的防盗门,
毫无预兆地向内拉开了一道缝隙。蒋眠浑身一僵,真实的惊愕让她忘了表演,
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室内温暖的、带着淡淡雪松香气的灯光流泻出来,驱散了楼道里的阴冷,
也照亮了站在门内的男人。沈聿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身形挺拔,肩线平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她脸上,
带着一种审视的、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力量。蒋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手下意识攥紧了裙摆。他看了她几秒,然后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白色纸巾。“别哭了,
”他的声音比蒋眠想象的还要低沉一些,没什么波澜,“进来坐坐?”机会!
蒋眠心底警报解除,迅速被职业性的兴奋取代。她垂下头,接过纸巾,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指,触感微凉。她小声嗫嚅:“……谢谢。”跟着他走进公寓。
屋内是极简的装修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整洁得近乎刻板,
唯有沙发上随意搭着的一条浅灰色绒毯,和角落里一盆长势旺盛的绿植,透出些许生活气息。
“坐。”沈聿示意沙发,自己则去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玻璃杯底接触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蒋眠拘谨地坐下,双手捧着水杯,
指尖因为紧张有些发白。她飞速地扫视了一眼客厅,
目光在电视柜上方定格——那里放着一个银色的相框,照片里,
沈聿搂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女孩亲昵地靠在他肩头,正是徐晚晴。照片的角度选得很好,
恰好能看到女孩左边耳垂后若隐若现的小红点。蒋眠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她望着照片,
眼神恰到好处地蒙上更深的水雾,声音带着哭久后的沙哑:“晚晴……她最喜欢这样笑了,
没心没肺的,好像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沈聿在她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
目光也投向那张照片。他沉默着,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就在蒋眠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继续加码渲染悲伤时,他忽然转回头,
视线重新落在她脸上。“其实,”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晚晴生前,
给我留了一封信。”蒋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信?她挖空了所有信息渠道,
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封信存在!是雇主隐瞒了信息,还是……沈聿的试探?绝对不能露怯。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震惊、渴望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信?什么信?她……她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
演技无懈可击。沈聿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起身,
走向书房。片刻后,他拿着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走了回来,递给她。
蒋眠的手指带着真实的微颤,接过了那个信封。触手微沉,纸质细腻。她深吸一口气,
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展开。信纸上的字迹,
蒋眠很熟悉——是她根据徐晚晴的笔迹样本,精心模仿伪造的。内容是雇主提供的,
一些充满遗憾和不舍的告别话语,叮嘱沈聿要好好生活,遇见合适的人不要再错过,
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未竟的悲伤。她低着头,假装逐字逐句地阅读,
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沈聿。他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搭着额头,遮挡住了部分神情。
但蒋眠清晰地看到,他搭在膝盖的另一只手,指节正用力地攥着,微微泛白。
而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也绷得紧紧的。他在难过。为了这封伪造的信,
为了信里那个虚拟的、深情的告别。一股陌生的、尖锐的情绪,
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蒋眠的心脏。那感觉来得太快太凶猛,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悲伤的表情。
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她从未在执行任务时产生过这种情绪。她一直以为,
这些沉溺于过去、轻易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某种程度上,是软弱而可笑的。
可沈聿此刻无声的压抑,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闷。她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
听着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清晰的动摇。她成功了,
成功地敲开了他的门,接触到了核心的“信物”,离目标更近了一步。可为什么,
胜利的滋味,会带着这样诡异的苦涩?她强迫自己进入状态,眼泪适时地涌了出来,
滴落在伪造的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晚晴……”她哽咽着,念出那个名字,
像是在呼唤一个真正逝去的挚友,
“这个傻姑娘……到最后……还在想着你……”沈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客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和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凭借那封“信”作为最强力的通行证,
她以“林晚”(一个取自徐晚晴名字、便于触发沈聿联想的名字)的身份,
顺理成章地融入了沈聿的生活。起初是带着对“共同思念”的徐晚晴的移情,他请她吃饭,
约她看画展——那是徐晚晴生前最喜欢的活动。蒋眠做足了功课,
对着徐晚晴喜欢的画家作品,能说出几句内行的点评,
偶尔夹杂一两个从资料里看来的、徐晚晴关于这些画作的小癖好或天真想法。
她看到沈聿在听她说这些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远,然后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点纵容。
“晚晴要是知道还有人这么懂她,一定会很开心。”有一次,在看完一个当代艺术展后,
他开车送她回家,在小区楼下忽然这样说。夜色朦胧,车内光线昏暗,
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蒋眠的心轻轻一颤,
面上却露出一个混合着怀念与苦涩的笑容:“是啊,
她总是抱怨没人真正理解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们见面的频率越来越高。
从一周两三次,到几乎每天都会联系。聊天的话题,也渐渐从“缅怀徐晚晴”,
扩展到日常琐事,工作烦恼,甚至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谈。沈聿会在加班到深夜时,
给她发一条“刚出办公楼,饿了”的信息,
蒋眠便会“碰巧”在24小时便利店买关东煮时“偶遇”他。他会在下雨天,
记得她提过一句没带伞,
开车到她**的咖啡馆附近(这是她为“林晚”这个角色设定的掩护职业)等她下班。
他体贴,周到,冷静自持的外表下,偶尔会流露出细碎的温柔。但这种温柔,蒋眠分不清,
有多少是给“林晚”这个人的,又有多少,是通过她,
投射给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徐晚晴的影子的。这种不确定性,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
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分析他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背后的含义。
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冷静,正在被一种陌生的焦躁侵蚀。一次,
在他们常去的一家小酒馆,几杯酒下肚,气氛微醺。沈聿提到他经手的一个棘手的离婚案,
涉及复杂的财产转移。蒋眠仗着几分酒意,也可能是想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纯洁度”,
故意用一种天真又带着点义愤的语气说:“这些人真是太坏了,感情没了就好聚好散,
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呢?”沈聿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
酒馆暖黄的灯光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点模糊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是啊,”他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扫过,
“算计人心,是这世上最肮脏,也最愚蠢的事情。”蒋眠端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冰凉的液体差点晃出来。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意有所指。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
酒醒了大半。她强笑着附和:“对,对啊,真蠢。”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说起律所里新来的实习生闹的笑话。蒋眠却再也无法轻松起来。
暧昧的气息在每一次对视,每一次“不经意”的肢体接触间流转。他会在过马路时,
自然地揽一下她的肩膀,很快又松开。她会在他低头点烟时,借着帮他挡风的机会,
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道。这感觉太逼真了,
逼真到让她有时会忘记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住了看完电影的他俩。沈聿的车偏偏送去保养了,两人都没带伞,
狼狈地躲在商场门口的屋檐下。初夏的雨又急又猛,带着凉意,蒋眠穿着单薄的裙子,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一秒,带着他体温的西装外套裹住了她。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
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冷?”他低头问,呼吸拂过她的额发。蒋眠僵住了。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坚实触感和温热。周围是哗啦啦的雨声,
潮湿的空气,和他身上那股令人心安又心乱的气息。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这不是表演,是真实的生理反应。“还……还好。”她声音有些发紧,没敢抬头看他。
他也没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到她租住的公寓楼下。雨已经小了些,
淅淅沥沥。楼道口的光线昏暗不明。“上去吧。”他站在台阶下,微微仰头看着她。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黑发垂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谨,
多了些难得的少年气。蒋眠点点头,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他轻轻拉住。
他的指尖带着雨水的微凉,触感却异常清晰。她回头。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沉静如水,
又仿佛藏着暗涌。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蒋眠几乎以为时间静止了。然后,
他松开手,声音低沉喑哑:“林晚,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蒋眠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入迷蒙的雨幕,直到背影彻底消失。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
还残留着清晰的触感,像一圈烙印。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将她吞没。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位置。那里,跳动着不属于骗子蒋眠,
而属于“林晚”的、真实而剧烈的悸动。那句“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她清楚地知道,
这场戏,她快要演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难度,而是因为她开始贪恋起戏里的温度,
开始害怕戏落幕的那一刻。沈聿那句“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像魔咒,
日夜在蒋眠耳边回响。它是一把双刃剑,一边切割着她作为骗子的良知,
一边又甜蜜地诱惑着她更深地沉入这场以谎言编织的温柔梦境。他们的关系进入了新的阶段。
沈聿开始更频繁地约她,不再是仅仅围绕“徐晚晴”的话题。他们会像普通情侣一样,
在周末的下午窝在他家沙发上看老电影,他会耐心地给她讲解影片里涉及的法律漏洞,
而她则会靠在他肩上,假装睡着,实则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
他带她去见他的朋友,在那些精英云集的聚会上,
蒋眠扮演的“林晚”是温柔得体、略带文艺气质的女孩。她小心翼翼地应对,
不让自己的常识出现破绽,每一次成功的伪装,都让她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感到更深的心虚。
沈聿会在朋友起哄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尖温暖而有力,
那温度几乎要烫伤她伪装的面具。雇主那边开始催促,询问进展,暗示三个月期限将至,
要求她尽快拿到沈聿保险柜里某份无关痛痒、但足以证明她“成功潜入”的文件。
蒋眠用各种借口拖延着,内心的焦灼与日俱增。她发现自己开始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害怕失去眼前这一切,害怕看到沈聿知道真相后,那双沉静眼睛里会浮现出的失望与冰冷。
那个打破一切平衡的夜晚,来得悄无声息。沈聿赢了一个很重要、但过程极其艰难的案子。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释放后的松弛。他约蒋眠去他家,说想安静地吃顿饭。
蒋眠下厨做了几道小菜,味道只能算寻常,但沈聿吃得很认真。饭后,
两人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城市的夜景,谁都没有说话。晚风吹拂,
带着初夏的暖意和花香。“林晚。”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嗯?
”蒋眠侧过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太分明的情绪。“这段时间,谢谢你。”他说。蒋眠的心猛地一沉,
强笑道:“谢我什么?”“谢谢你……让我觉得,生活里不全是冰冷的条律和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