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轰隆,砸在深潭里,也砸在周沫混乱的思绪上。
他靠在湿冷的石壁上,肩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逃出来了,从一个见鬼的地方,还顺手……捞出来一个「祭品」。
云岫。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少女身上。
她站在水帘后的阴影里,瀑布溅起的水雾给她周身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光晕。那身刺眼的绯红嫁衣紧贴着她纤细的身躯,宽大的袖口和衣摆还在滴水,让她看起来像一株刚刚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濒临折断的花枝。
可她站得很直,背脊绷着一种奇异的韧性,眼神清凌凌的,里面没有惊惶,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奔逃,不过是换了个地方**。
这太诡异了。
他咳了一声,牵动了肩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的冷汗混着水珠往下淌。
「得……得先离开这里。」他哑着嗓子说,声音被瀑布声盖过大半,「那帮人……说不定会找过来。」
他指的是追他的人,那些下手狠辣、装备精良,把他逼入这绝境的家伙。
至于桃花源里的村民……他看了一眼云岫,他们献祭了她,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逃婚」的山神新娘。
云岫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视线从他惨白的脸移到他不断渗血的肩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周沫尝试着自己站直,但失血和疲惫让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他低骂了一句,用手死死按住伤口上方,指缝间立刻又涌出温热。
一只手伸了过来,递到他面前。
那只手很白,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他满是血污泥泞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手里托着几片翠绿的、边缘带着细齿的叶子,叶片肥厚,被水洗过,泛着润泽的光。
周沫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云岫的目光依旧平静,示意了一下他肩头的伤。
「嚼碎,敷上。」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叶片,但在瀑布的轰鸣里,却奇异地清晰。
是草药?周沫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几片叶子,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清冽的、带着微苦的气息。
他此刻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依言将叶子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
苦涩的汁液在口腔里蔓延开,激得他皱了皱眉,随即吐出那团糊状物,笨拙地往自己肩头的伤口上按。
伤口被触碰,疼得他龇牙咧嘴。
那草药敷上去,先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弥漫开来,竟然真的稍稍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痛楚。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云岫一眼。这女孩……
「能走吗?」她问,目光已经投向水帘之外,观察着外面的地形。
周沫咬咬牙,靠着石壁再次发力,这次总算稳住了身体。「能。」
他率先拨开垂落的水帘,冰冷的瀑布水流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后背。
他侧身让开一点位置,示意云岫跟上。
走出瀑布后的凹陷,天光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茂密的灌木。
回头望去,只能看到奔腾的瀑布和瀑布后方那个不起眼的、被藤蔓遮掩的洞口,完全看不出里面别有洞天,连接着那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该往哪里走?
周沫环顾四周,群山连绵,树木参天,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身上的指南针和手机早在之前的逃亡中不知丢到了哪里。他只能凭借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本能,选择一个看起来植被相对稀疏、可能易于通行的下坡方向。
「这边。」他哑声说,迈开了脚步。
云岫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昨夜似乎下过雨,岩石和泥土都湿滑不堪。周沫受伤,行动不便,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全靠用手抓住旁边的树枝才稳住。
云岫却走得很稳,她似乎对山林极其熟悉,脚步轻盈,在湿滑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间穿梭,如履平地。
那身碍事的宽大嫁衣,在她行动时,竟也有种奇异的流畅感。
周沫注意到,她偶尔会停下,俯身采摘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草叶,或是仔细辨认某些树木的形态,甚至抬头通过树叶的缝隙观察太阳的位置。
她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动作自然,仿佛呼吸一般。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沫的体力消耗殆尽,肩头的伤口因为持续的走动又开始隐隐作痛,渗出的血浸湿了临时用来包扎的、从里衣撕下的布条。
他喘着粗气,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歇……歇一下。」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云岫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她的气息依旧平稳,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沾湿了几缕乌黑的发丝。
她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肩头被血浸透的布条上。
「要换药。」她说。
然后不等周沫反应,她已经蹲下身,在一旁的草丛里寻找起来。
很快,她带着几种不同的植物回来,有的叶子,有的根茎。
她熟练地将它们放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用另一块石头仔细捣碎,混合成一种深绿色的、散发着浓郁草药气味的糊状物。
周沫看着她动作,那专注的侧脸在斑驳的树影下,有一种不真实的静谧美感。
他忽然想起洞穴里,她那双空茫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里有了焦点,落在草药上,落在他的伤口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懂医术?」他忍不住问。
云岫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山里长大的,认得一些草药。」她的回答很简单,听不出波澜。
她走过来,示意他解开之前胡乱包扎的布条。
布条已经和凝固的血痂黏在一起,撕开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周沫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
云岫的动作却很稳,也很轻。她用捣好的新草药,仔细地敷在他的伤口上。
那冰凉湿润的触感再次传来,有效地缓解了疼痛。她的手指偶尔会碰到他肩颈的皮肤,带着山泉般的凉意。
周沫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挺翘的鼻尖,还有没什么血色的、形状姣好的唇。
她身上没有寻常女子惯有的脂粉香气,只有一种干净的、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那些村民……为什么献祭你?」他忽然问道,这个问题从他看到她那身嫁衣起就盘旋在脑海里。
云岫敷药的手指停顿了一瞬,随即又继续动作。
「规矩。」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
「每十年,选一个生辰契合的少女,献给山神,保佑村落安宁。」
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天经地义的事情。
周沫皱紧了眉。「山神?这都什么年代了……」他觉得荒谬至极,却又无法反驳眼前的事实——他确实是从一个举行着古老血腥献祭仪式的地方逃出来的。
「你就……心甘情愿?」
这次,云岫抬起了眼,看向他。那双空蒙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云岫
「有区别吗?」她反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周沫一时语塞。
在她那过于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在那样一个封闭的、被古老规则支配的地方,个人的意愿,或许真的无足轻重。
药敷好了。云岫用干净的布条重新替他包扎,动作熟练利落,不像个养在深闺的待嫁少女。
「好了。」她退开一步,目光扫过他的脸,「你脸色很不好,需要食物和水。」
周沫确实又饿又渴,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他舔了舔嘴唇,环顾四周。「这荒山野岭的……」
云岫没说话,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丛灌木。
那灌木上结着一些指甲盖大小、红艳艳的浆果。她摘了几颗,自己先放了一颗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才摘了一把,走回来递给周沫。
「这个可以吃,解渴。」
周沫看着她先尝的动作,心里微微一动。他接过浆果,塞进嘴里。
果子酸甜多汁,瞬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那边有水源。」云岫指向山坡下方一处植被格外茂盛的地方。
他们休息了片刻,吃了些浆果,然后继续往下走。
果然,在云岫指引的方向,他们找到了一条从石缝中渗出的、汇聚成浅浅溪流的小泉。
周沫迫不及待地趴下去,用手掬起清冽的泉水,大口喝了起来。甘甜的泉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让他精神稍振。
云岫也走到溪边,但她没有像周沫那样直接饮用,而是先仔细洗了洗手和脸,然后才用一片宽大的树叶折成杯状,舀了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水流冲去了她脸上沾染的些许污迹,露出原本清丽的轮廓。水珠沿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滴进溪水里,漾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周沫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从古老献祭仪式中被他拽出来的少女,身上有种与这蛮荒山林格格不入的、奇特的洁净感。
「我们得在天黑前找到个能过夜的地方。」周沫看着逐渐西斜的太阳,沉声说道。
夜晚的山林,危险倍增。
云岫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溪流的下游方向。「顺着水走,可能会有出路,或者……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她的判断和周沫不谋而合。水源附近通常更容易找到路径,也更容易找到适合宿营的地点。
两人沿着溪流,继续在密林中跋涉。周沫依旧走在前面,忍着伤痛开路,云岫安静地跟在后面。林间偶尔传来不知名鸟兽的叫声,更添幽深寂静。
走着走着,周沫忽然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侧前方的树林深处,身体瞬间紧绷。
「怎么了?」云岫轻声问。
「有动静。」周沫压低声音,眼神锐利,「不像野兽。」
他侧耳倾听,那细微的、枝叶被拨动的声音再次传来,而且不止一处。
他心头一沉,难道是那些追兵,或者……桃花源的村民,已经找到这里了?
他猛地将云岫拉到自己身后,背靠着树干,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云岫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得踉跄了一下,靠在他宽阔却紧绷的背上。
她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和传递过来的紧张。她顺着他警惕的目光望去,密林深处,树影摇曳,似乎确实有什么在靠近。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袖口内侧,那里,藏着一柄不过手指长短、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骨刃。
这是她被送上祭台前,唯一藏起来的东西。
声音越来越近。
几道灰色的影子敏捷地从灌木丛后钻了出来。
不是人。
是狼。
三头体型硕大的灰狼,龇着森白的牙,幽绿的眼睛闪烁着饥饿而凶残的光,正成扇形,缓缓向他们逼近。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
周沫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受伤不轻,体力耗尽,手里只有一把从洞穴里带出来的、沾着血污的短刀。对付一头狼尚且艰难,何况是三头!
他握紧了短刀,将云岫更紧地护在身后,额角有冷汗滑落。这下,是真的麻烦了。
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他身后的云岫,却轻轻动了一下。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退缩。她只是从周沫身后微微探出身子,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几头蓄势待发的恶狼。
然后,她抬起手,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几颗刚才采摘的、颜色深紫的浆果,轻轻抛了出去。
浆果滚落在头狼前方的空地上。
那体型最大的头狼低下头,鼻翼翕动,嗅了嗅那几颗浆果。
它幽绿的眼睛里,凶光似乎闪烁了一下,竟然后退了一步,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低嚎。
另外两头狼也停下了逼近的脚步,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云岫又往前走了半步,几乎与周沫并肩。她看着那头狼,嘴唇微动,发出几个极其轻微、不成调的音节,那声音不像人类的语言,更像某种古老的呢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或者说……命令的意味。
周沫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头狼与云岫对视了片刻,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里,凶残之色竟慢慢褪去,转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畏惧或者说顺从的神色?
它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甩了甩头,竟然带着另外两头狼,缓缓转身,几步一回首地退入了茂密的丛林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危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除了。
周沫僵在原地,握着短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身旁的云岫。
少女依旧站在那里,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驱赶了几只烦人的飞虫。
她收回目光,看向周沫,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他震惊未消的脸。
「走吧。」她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天快黑了。」
她率先迈开脚步,沿着溪流继续前行。
周沫看着她的背影,那绯红的嫁衣在苍翠的林间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诡异。他心中的疑团,如同这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浓。
这个叫云岫的少女,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被献祭的山神新娘。
她认得草药,懂得利用山林资源,甚至……能驱退饿狼。
她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那个所谓的「山神」,和她之间,究竟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周沫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快步跟了上去。
前方的路还很长,而这个被他带出桃花源的少女,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行走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