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种能治愈心病的香,名为“忘忧”。闻了这香,高官能放下权斗,
就连失恋的女孩也能破涕为笑。可随着香火越烧越旺,我爹的神智却越来越不清醒。
直到我及笄那天,他突然清醒过来,死死抓住我的手。“月见,家里的香快断了,
该轮到你入梦了。”1我爹枯瘦的手抓着我,力道大得吓人。他浑浊的眼珠里,
第一次映出我完整的倒影。“爹?”我轻声唤他,他却又垂下头,开始嘿嘿傻笑,
嘴里流出涎水。站在一旁的姑姑连忙拿帕子给他擦干净。“别怕,月见,你爹是老糊涂了。
”姑姑拉过我的手,她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一股常年不变的檀香味。
“入梦是我们家的宿命,也是我们家的福气。”“什么叫入梦?”我问。“就是睡一觉。
”姑姑说得轻描淡写。“睡一觉,就能做出忘忧香?”“对,睡一觉,做个梦,
把别人的苦楚都在梦里尝一遍,醒来后,那些苦就结成了香。
”她指着堂屋里那尊半人高的紫铜香炉。“你看,炉子里快空了,
你爹已经……很久没做出新香了。”我看着香炉,又看看痴傻的父亲。所以,我爹不是疯了。
他是把别人的痛苦都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所以才被撑坏了。“我不。”我抽出自己的手。
“我不要做什么忘忧香,我们把铺子关了,我采药养活你和爹。”姑姑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月见,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等着我们的香救命吗?”“京城里的高官,边关的将军,
皇商巨贾,甚至宫里的贵人。”“我们家的香,断不得。”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沉重。
“断了,我们全家都得陪葬。”我的心沉了下去。姑姑又说:“你爹当年,
就是为了救一个产后郁结的女人,才开始入梦的。”“那女人后来病好了,身子康健,
吃穿不愁。”“你爹救了她,也靠着这门手艺,让我们全家过上了好日子。”“月见,
这只是做一场梦,没什么可怕的。”她重新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一间暗室。暗室中央,
是一张冰凉的玉床。床上刻满了看不懂的符文。“躺上去,月见。”“睡一觉,明天早上,
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我的四肢百骸都叫嚣着抗拒。可我看着她不容商量的眼神,
看着门外痴傻的父亲。我最终还是躺了上去。玉床很冷,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
姑姑在我身边点燃了一截短短的香头。那是我爹剩下的,最后一截忘忧。烟气缭绕,
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2我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耳边是无数人的哭喊和哀嚎。
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在梦里一遍遍地经历落榜的打击,他将书卷撕得粉碎,
痛骂主考官有眼无珠。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抱着冰冷的牌位,
回忆着夫妻俩曾经的恩爱时光,肝肠寸断。一个被冤枉的官员,在牢里受尽酷刑,
一遍遍地喊着“我没罪”。他们的痛苦,像潮水一样涌向我。我被这些情绪包裹,淹没。
我的头痛得要炸开。我能感受到书生的绝望,寡妇的悲伤,官员的冤屈。
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和情感,硬生生挤进我的脑子。我尖叫着醒来。天已经亮了。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浑身被汗水浸透。姑姑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脸上带着喜色。“月见,
你醒了。”“快看!”她献宝似的,将一个锦盒递到我面前。盒子里,
静静躺着几根新制成的香。颜色比我爹做的要浅一些,是淡淡的青色。“你第一次入梦,
就能结出这么多香,真是我们家的天才。”姑姑的赞美,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推开锦盒,
冲到床边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水。“我不干了。”我趴在床边,浑身脱力。
“姑姑,我受不了,这比杀了我还难受。”“习惯了就好。”姑姑将锦盒收好,
语气里没有半点心疼。“你爹当年也是这样,后来入的梦多了,就麻木了。”麻木?
像我爹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只知喜怒的傻子吗?“外面有人在等你。”姑姑说。
“是吏部王侍郎家的公子,他为了一个戏子要死要活,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我把你的香给他送去,保准他闻了就忘得一干二净。”她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头依旧在痛。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我闭上眼,
仿佛还能看到那个书生绝望的眼神。这就是忘忧香的秘密。用一个人的痛苦,
去填补另一个人的空虚。何其残忍。下午,王公子亲自上门道谢。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哪里还有半点为情所困的样子。他送来了一百两黄金,还对我姑姑百般奉承。
“仙姑家的香真是神了,我现在一想到那个戏子,就觉得索然无味。
”“往后我可离不开您家的香了。”姑姑笑得合不拢嘴。我站在门后,
看着王公子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他忘了,可我还记得。那个戏子,名叫红豆,
在王公子说分手的第二天,就投了河。王公子的痛苦转移到了我身上。而那个叫红豆的姑娘,
她的痛苦,又由谁来承担?3王侍郎家的公子走后,姑姑把那一百两黄金放在我面前。
“月见,你看。”“这只是一晚上的梦而已。”我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元宝,只觉得刺眼。
“我不要。”“这是用我的命换来的。”姑姑的脸色沉了下来。“胡说什么!
这怎么是你的命?这是你的福报!”“你能为贵人分忧,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不想和她争辩。我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我能去哪儿呢?我爹还需要人照顾。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姑姑逼着,又入了几次梦。每一次,都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我梦见了战场上断了腿的士兵,梦见了失去孩子的母亲,梦见了被大火烧毁家园的商人。
我结出的香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我们家的生意,比我爹清醒时还要好。
姑姑每天都喜气洋洋,数着银子。而我,却日渐消瘦。我开始失眠,不敢闭上眼睛。
我怕一闭眼,就会坠入那些无尽的痛苦之中。这天,家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当朝七王爷,萧恒。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面容俊美,神情却冷漠。他一来,
就直接点名要见我。姑姑受宠若惊,连忙把我从房间里拉了出来。“民女月见,见过王爷。
”我福了福身。萧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就是新的入梦人?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冰冰的。我点点头。“本王有一件心事,困扰多日,你家的香,
对我已经没用了。”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扔在桌上。那是我爹做的香,
颜色是深褐色。“本王要你,为我入一次梦。”“专门为我。”姑姑的眼睛亮了。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王爷放心,我们月见一定能为您解忧。”“不。”我开口拒绝。
姑姑和萧恒都看向我。“我做不到。”我说。“忘忧香,是汇集百家之苦而成。
我无法只为王爷一人入梦。”这是我瞎编的。我只是不想再为任何人承受痛苦,
尤其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王爷。萧恒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吗?”“可我听说,
你爹当年,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开始入梦的。”我的心猛地一跳。“那也是个例。
”我强作镇定。“本王不管什么个例不个例。”萧恒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三天后,本王会再来。
”“如果到时候你还不能让本王‘忘忧’。”“本王就让你全家,
都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忧愁’。”他的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威胁。说完,他转身就走,
留下我和面如土色的姑姑。“月见!你闯大祸了!”姑姑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为什么要惹怒王爷!”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看着桌上那个香囊。我爹,为了一个女人,
开始入梦。那个女人是谁?4姑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得罪了七王爷,
我们家就完了。”她念叨着,突然停下来,看着我。“月见,你必须答应王爷。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家,也是为了你自己。”我冷笑一声。“为我自己?”“姑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承受不住王爷的痛苦,我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也像我爹一样?
”姑姑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不会的,你比你爹强。”“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她的话,
像一根针,扎进我的心里。我不想再和她多说。我回到房间,锁上了门。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这才几天,我就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想起了萧恒的话。我爹,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
她和我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我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要再入一次梦。但这一次,不是为别人,而是为我自己。我要去我爹的梦里看一看。
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把他逼疯了。我避开姑姑,偷偷溜进了那间暗室。
我躺在冰冷的玉床上,点燃了一根自己结出的香。这一次,我没有去感受那些杂乱的痛苦。
我集中我所有的意念,在心里默念着我爹的名字。“爹,带我看看你的过去。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那些哭喊和哀嚎都消失了。我来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是我家的老宅。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还只有手臂粗。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坐在树下,
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什么。是年轻时的我爹。他的眉眼间,没有丝毫疯癫的痕迹,
只有专注和温柔。一个穿着水红色长裙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长得很美,眉眼弯弯,
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走到我爹身边,从背后抱住他。“阿远,在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我爹回过头,宠溺地看着她。“给你做个香薰的镯子。
”“你最近总是睡不好。”女人把头靠在我爹的肩膀上,轻声说:“阿远,我心里好难受,
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我怕,我怕我照顾不好我们的孩子。”孩子?
我看到女人的小腹微微隆起。那是我吗?画面一转。我出生了。女人抱着我,
脸上却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愁容。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哭,不吃不喝,说胡话。
大夫来了好几个,都束手无策。只说是产后郁结,心病难医。我爹看着日渐憔悴的妻子,
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翻出了家里的古籍,找到了那个被列为禁术的“入梦”之法。
他躺在玉床上,对妻子说:“阿婉,别怕,我把你的苦都拿走,你睡一觉就好了。
”他成功了。他把妻子的痛苦,全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女人醒来后,病好了。她不再哭泣,
也不再愁眉不展。她看着我爹,眼神却变得陌生。“你是谁?”她问。我爹愣住了。忘忧香,
不仅让她忘记了痛苦,也让她忘记了产生痛苦的根源。她忘记了她的丈夫,忘记了她的女儿。
画面再次跳转。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我家门口。女人的家人来了。他们看着疯疯癫癲的我爹,
又看看健康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扔下一袋银子,带走了女人。
女人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站在一片虚无之中,浑身冰冷。原来,这就是真相。
我爹不是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他救的是我的母亲。他用他的一生,
换来了母亲的“忘忧”。而我,是他这场伟大牺牲里,被遗忘的代价。我从梦中醒来,
脸上已经一片冰凉。我没有哭。心里那点残存的温情,在看到真相的那一刻,已经燃烧殆尽。
所谓的宿命,所谓的福报。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5我走出暗室。姑姑正坐在院子里,
手里拿着一根青色的香,对着光仔细端详。看到我出来,她脸上堆起笑。“月见,
你又结香了?这次的成色真好。”我走到她面前。“姑姑,我娘,她在哪儿?
”姑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手里的香,“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你……你说什么胡话?”“你娘在你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她眼神慌乱,不敢看我。
“是吗?”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叫阿婉,对不对?”“她喜欢穿水红色的裙子,
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姑姑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爹为了治好她的产后郁结,第一次入梦,
吸走了她所有的痛苦。”“她病好了,却忘了一切。”“她的家人把她接走,扔下一袋银子,
让我们永远不要去打扰她。”我每说一句,姑姑的身体就抖一下。等我说完,
她已经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梦里看到的。”我平静地回答。“我看到了我爹的过去,
也看到了我们家这‘福报’的由来。”姑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
她才发出一声长叹。“是,你说的都对。”她不再隐瞒。“你娘,
她现在是户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夫人,又生了一儿一女,过得很好。”“林夫人?
”我咀嚼着这个称呼,觉得无比讽刺。“她过得很好。”“那我爹呢?我呢?
”“我们算什么?她幸福生活的垫脚石吗?”“月见,你不能这么想。”姑姑急切地辩解。
“这是你爹自己的选择!他爱你娘,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那你们呢?”我追问。
“你们拿了林家的钱,守着这个秘密,心安理得地把我爹当成摇钱树,把我当成下一个祭品,
你们又算什么?”“我们……”姑姑语塞。“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她突然拔高了声音。
“你爹疯了,家里没了顶梁柱,我不这么做,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你以为这满屋子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她指着痴傻地坐在廊下的我爹。“是他自己没用!入了几次梦就疯了!如果他能撑久一点,
我何至于让你去冒这个险!”我看着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心,
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坏掉。她不是在为了家族牺牲。
她只是贪恋“忘忧香”带来的富贵和荣耀。我爹是她的工具。我也是。“明天,
七王爷就要来了。”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姑姑以为我服软了,
松了口气。“这就对了,月见,王爷可得罪不起。”“只要我们伺候好王爷,
以后就再也不用愁了。”我没有理会她的喋喋不休。我回到房间,拿出我结出的所有香。
有青色的,有褐色的,还有带着一丝灰败的。这些都是别人的痛苦。现在,我要用它们,
为我自己做一件事。6七王爷萧恒准时到来。他依旧是那副冷漠高傲的样子,
仿佛天下人皆是蝼蚁。姑姑点头哈腰地将他迎进来,奉上最好的茶。萧恒没有喝,
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想好了?”我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王爷,
这是我为您特制的香。”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根通体漆黑的香。它看起来不像是香,
更像是一段凝固的黑夜,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辛辣的焦糊味。姑姑凑过来看了一眼,
脸色微变。她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香。萧恒也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此香,
名为‘忆苦’。”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忘忧,是饮鸩止渴。唯有忆苦,
方能思甜。”“王爷的心病,非同一般,寻常的忘忧香只能暂缓,无法根除。
”“只有用了这忆苦香,将您心中的郁结之气全部激发出来,再加以疏导,方能痊愈。
”这套说辞,是我编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香点燃了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