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旧书店的玻璃门上哈出一片白雾时,
指尖还沾着巷口炒货店的糖霜——是刚买的糖炒栗子,壳上的糖衣没擦干净,
蹭得指腹黏糊糊的。十二月的风裹着碎雪粒子往领口里钻,她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又紧了紧,
推门进去时,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呀”一声,那声响脆生生的,
像极了十年前老教室后排的那把旧椅子,一坐上去就会晃悠着唱歌。书店老板在柜台后打盹,
暖黄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铺满了半面墙。柜台上摊着本泛黄的《边城》,
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边卷着边,是放了有些年头的样子。
林晚的目光慢悠悠扫过书架,从“古典文学”区的线装书,到“外国名著”区的烫金封皮,
最后在最上层的“现代文学”区顿住——那本蓝绿色封皮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书脊处有一道浅浅的折痕,是她高中时用尺子反复压出来的,当时总怕书脊会散,
如今倒成了独一份的标记。她踮起脚去够,帆布鞋的鞋跟轻轻踮着,指尖刚碰到书脊的布料,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伸过来,指腹贴着折痕,稳稳地把书抽了下来。
“这本我找了很久。”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砂纸轻轻蹭过磨旧的木头,
不刺耳,却挠得人心尖发颤。林晚猛地回头,
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眼尾那颗小小的痣还在,只是眼下多了片淡青,
像被墨汁轻轻晕开的痕迹。他比从前清瘦太多,颧骨突出,下颌线绷得很紧,
连带着嘴角的弧度都显得有些锋利,可偏偏那双眼睛,还带着从前的温和,
只是蒙了层雾似的,没了往日的亮。是陈屿。十年了。
林晚以为自己早该忘了他说话时的语调,忘了他笑的时候会先弯右眼,
忘了他左手食指第二关节处的浅疤——那是高二那年,他帮她修自行车链时被铁片划的,
当时流了不少血,他却笑着说“没事,小伤”,还把她递过去的创可贴反过来贴,
说这样更牢。可此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空气里好像突然飘来了高中时教室走廊的味道,混着粉笔灰和窗外的梧桐叶香。
陈屿把书递过来,指腹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的折痕,
像是在确认什么:“你也喜欢马尔克斯?”“以前喜欢。”林晚接过书,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那触感冰凉得像雪,让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指尖却还留着他的温度,“现在……偶尔看看,打发时间。”空气里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卷着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陈屿突然低头咳嗽了两声,用手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
像是怕咳得太厉害会扰到别人。林晚注意到他穿的大衣有些单薄,深灰色的布料洗得发浅,
袖口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边。围巾裹得很紧,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只露出那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你身体不好?”她还是问了,
话出口又觉得多余——他脸色苍白得像张刚裁好的宣纸,连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很轻,
怎么看都不像健康的样子。陈屿直起身,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什么力气,
嘴角只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老毛病了,换季就容易咳嗽,不碍事。”他顿了顿,
目光落在林晚手里的书上,又移到她的脸上,“你现在……还在南城?”“嗯,
在三中当语文老师。”林晚把书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角,
书皮的布料被她抠得有些发皱,“你呢?什么时候回南城的?”“上个月,回来养病。
”陈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尾音还带着点咳嗽后的沙哑,“爸妈年纪大了,
身边没人不行,想守着他们。”书店老板这时候醒了,打了个哈欠,眼角还带着泪,
看了林晚一眼,笑着说:“小姑娘,这本书要吗?你是老顾客了,算你便宜点,二十块就行。
”林晚点头,刚要掏钱包,陈屿已经从口袋里摸出零钱递了过去,指尖夹着两张十元的纸币,
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我付吧,算我……赔你的。”“赔我?”林晚愣住,
手里的书好像突然变重了,压得她胳膊有些酸。陈屿的指尖动了动,
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空空的,没有戴任何首饰。十年前,
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给她买的那只银镯子,上面刻着小小的“晚”字,
她后来应该是扔了吧,不然怎么会不戴。“当年……你借我的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被我弄丢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
也没敢跟你说,一直欠着你。”林晚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细针狠狠扎了一下,
疼得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想起高三那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她把书递给他时,
在扉页用蓝笔写了句“愿我们都能等到所爱之人”,字写得很小,藏在书名下面,
以为他不会发现。后来他约她在操场见面,手里拿着那本书,说“林晚,我们分手吧”,
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在宿舍楼下把那只银镯子摔在他面前,镯子撞在水泥地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了两段。她转身就跑,听见他在后面喊她的名字,“林晚,林晚”,
可她没回头,连一次都没有。再后来,她从同学嘴里听说,他去了北方,
考上了最好的医科大学,而她留在了南城,读了师范,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不用赔,
一本旧书而已。”林晚把钱塞回他手里,钱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烫得她指尖发麻,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走得很快,几乎是逃着出了书店,推开门时,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似的雪花落在头发上,瞬间就化成了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她站在路边,摸了**口,
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还带着陈屿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像是揣了个小火炉,
烧得她心口发疼。手机响了,是同事张老师发来的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
说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味道很正宗。林晚看着屏幕上的字,手指顿了顿,回复“不了,
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休息”,然后蹲在路边,看着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
变成一滩小小的水迹,像极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等落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南城不大,可十年间,他们从未在同一个路口遇见过,
从未在同一家店买过东西,甚至连高中同学聚会,她都从不参加——怕遇见他,
怕听见他的消息,更怕自己会忍不住问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刻意避开他曾经住过的老巷,避开他们一起去过的书店、奶茶店,
甚至连高中时经常走的那条放学路,她都绕着走。她以为时间能磨平一切,
能把那些回忆都埋在心底,可不过是见了一面,那些被她埋了十年的回忆,就全都翻涌上来,
堵得她喘不过气,连眼泪都要忍不住掉下来。第二天早上,
林晚在学校门口的早餐摊买豆浆时,又看见了陈屿。他站在公交站牌下,
穿着昨天那件单薄的大衣,手里拿着个白色的药盒,盒子上印着她不认识的英文,
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像是在回复消息。公交来了,是她要坐的12路,
车身上印着“南城三中——人民医院”的字样。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脚步很慢,
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陈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
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的弧度比昨天柔和了些。“去医院?
”林晚问,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药盒上,盒子被他攥得很紧,边角都有些变形。“嗯,去复查。
”陈屿点头,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盒的边缘,
“医生让我每周来一次。”林晚“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公交停在他们面前,
门“哗啦”一声打开,里面传来司机师傅的声音:“上车的乘客抓紧了,下一站人民医院。
”陈屿先一步上了车,林晚跟在他后面,投了两枚硬币,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陈屿就坐在她旁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脸色比昨天更差了,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泛着淡淡的青。林晚看着他的侧脸,想起高中时的他,总是精力充沛,篮球场上能打一下午,
汗流浃背地跑过来,把冰镇可乐塞进她手里,冰块撞在罐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笑着说“林晚,你看我刚才那个三分球帅不帅”,眼里闪着光,像盛满了星星。
那时候的陈屿,眼里有光,心里有火,连说话都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陈屿,
”林晚轻声开口,声音很轻,怕打扰到他休息,“你得了什么病?”陈屿睁开眼,
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路边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雪,像开了满树的白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才缓缓开口,声音淡得像水:“肺癌,晚期。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她看着陈屿平静的侧脸,
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可心脏却像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的泪水越积越多。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尾音还带着点哭腔,她赶紧吸了吸鼻子,
把眼泪憋了回去。“去年冬天,在北方出差的时候。”陈屿的语气很淡,
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天加班到很晚,咳得厉害,还咳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