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忏悔

未完成的忏悔

太湖石上钓青鱼 著

作者“太湖石上钓青鱼”创作的短篇言情文《未完成的忏悔》,书中的主要角色分别是周慧陈玉芬慧贞,详细内容介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腻的、无处发泄的疲惫。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近乎粗暴地将散落在地的药片一一捡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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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写在前言前言世间有些伤口,是无声的。它们不流血,不结痂,只在血肉深处悄悄溃烂,

    最终与生命长成了一体。这溃烂的过程,便是日常。若你在阅读时,

    心头掠过一丝熟悉的、微小的刺痛,那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曾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与故事里的某个人物,悄然重逢。——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亲情中,

    曾感到无言以对的人们。第一章:凌晨的糖与药夜是沉下去的,

    带着一种黏稠的、挥之不去的质地,像是熬过火的粥,底子已经焦糊了,

    面上却还勉强维持着一点温暾的假象。这幢老旧的公房里,寂静并非真空,

    而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细微的、腐败的声响——木制家具因潮湿而悄然胀缩的**,

    水管深处偶传来的空洞呜咽,以及时间本身,在这里仿佛凝固成一种有形之物,

    缓慢地、滞重地流动,散发出旧物特有的微尘气味。陈玉芬便是在这片黏稠的寂静里醒来的。

    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被一个精确无比的生物钟,从一片混沌的泥沼里猛地拽了出来。

    凌晨三点十七分。分秒不差。她的眼皮像是被无形的线绳牵着,倏地睁开,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里,漏进一丝街灯昏黄的光,

    无力地切割着室内的轮廓,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疤。她不用看床头柜上那只旧闹钟。

    周慧贞的旧闹钟,金属的指针带着夜光的绿,在黑暗里幽幽地、固执地指向那个时刻。

    她知道的。她的骨头知道,她的血液知道,她那个不争气的、时常隐隐作痛的胃也知道。

    三点十七分。一个楔子,深深钉进她生命年轮里的时刻。

    被窝里还残留着一丝白日里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假象,但寒意却从脚底心,

    顺着嶙峋的脚踝,一丝丝爬上来,像无数冰冷的细脚伶仃的虫。她蜷了蜷身子,

    关节处发出轻微的、干涩的“咯哒”声,像朽坏的木门轴。她的手,

    那双曾经也算得上纤巧、如今却关节肿大如核桃的手,不受控制地从被窝里探出来,

    迟缓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笃定,伸向空中。五指微微张开,像是在虚空里摸索着什么,

    又像是要抓住一点即将飘散的烟缕。指尖在冰冷的空气里轻轻颤抖。

    “慧贞……”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哑,含混,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别走……”空气里没有回应。只有那丝街灯的光,

    冷漠地照着她悬在空中的、枯瘦的手。那手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像一个绝望的、正在祈求什么的鬼魅。这徒劳的抓握持续了大约十几秒,或许更久。

    时间在这里失了准。最终,那手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颓然落下,

    重重地跌在覆盖着身体的棉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掌心触到被面,

    一种粗糙的、实实在在的织物感,反而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茫然。嘴里有些发干,

    一种黏连的苦涩从舌根泛上来。她咂了咂嘴,下意识地觉得需要一点什么来润泽,

    或者填补这无端端空洞起来的胸腔。糖。慧贞总会给她糖。

    那种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硬糖,在舌尖化开的时候,是尖锐的、不容置疑的甜,

    能暂时压住生活里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她侧过身,摸索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有些涩,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噪音,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她停了一下,

    侧耳倾听。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动静。慧琳和她的小宝,想来是睡沉了。她松了口气,

    继续在抽屉里摸索。里面杂七杂八堆着些物事——几卷白色的医用胶布,半瓶清凉油,

    一把断了齿的木梳,还有几只形状不一的药瓶。她的手指掠过那些冰凉的、光滑的药瓶,

    终于触到一个小巧的、长方形的铝箔板。是了,就是这个。慧贞给她的糖,

    总是这样一小板一小板,方便她放在口袋里。她的嘴角几乎是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像是完成了一个隐秘的仪式。她用那关节粗大的手指,

    有些笨拙地、却又异常执着地抠着铝箔板上的凸起。一下,

    两下……那层薄薄的金属箔片抗拒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终于,

    一颗红色的小圆片被她挤了出来,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掌心里。看也没看,

    她便熟练地将那“糖”送进了嘴里。

    一股强烈的、带着化学制品气息的苦涩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占领了每一个味蕾。

    她皱了皱眉,慧贞这次给的糖,味道有些怪。但她是信的,慧贞给的东西,总是好的。

    她用力咀嚼起来,那坚硬的“糖块”在牙齿间发出“嘎吱”的脆响,

    苦涩的味道更加汹涌地泛滥开去,直冲喉咙。她努力吞咽着,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喉咙里一阵紧缩,胃里也跟着泛起一股不适的暖流,

    混杂着尚未完全消化的、晚餐时喝的南瓜粥的味道。那粥熬得太过火候,米粒都融化了,

    只剩下一种甜腻得过分的、糊嗒嗒的口感,黏在食道里,上不来,下不去。

    这味道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不是这沉沉的黑暗,而是医院病房外,

    那条长长的、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饭菜混合气味的走廊。她守着一只小小的电饭煲,

    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是南瓜粥。慧贞住院后期,什么都吃不下,

    唯独还能喝几口她熬的南瓜粥。“火小点,别糊了。”她当时心里反复念叨着,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小小的锅盖边缘溢出的白色蒸汽。可不知怎么的,一个走神,

    或许是护士推着药车经过的声响分散了她的注意,

    或许是窗外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让她心头一紧,总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还是窜了上来。

    她猛地揭开锅盖,蒸汽“嗡”地一下扑了她满脸,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失败的、狼狈的气息。

    锅底结了一层难看的、黄黑色的痂。她拿着勺子,徒劳地刮着那层焦糊,动作越来越慢,

    最终停了下来。她就那么站着,盯着那口锅,锅底那块黑色的污渍,

    像一块突然烙在她心上的疤。足足有半个钟头。走廊里的人来了又走,脚步声杂乱,

    都没有惊动她。直到护士出来说:“27床周慧贞家属,病人醒了。”她才如梦初醒,

    手忙脚乱地将上面未曾糊掉的粥盛出来,端了进去。粥还是太烫了。她递给慧贞时,

    只说了一句:“趁热喝。”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慧贞接过,舀了一勺,

    送到苍白的唇边,只喝了一口,眉头便蹙了起来,随即猛地侧身,剧烈地咳嗽,

    将那口粥尽数吐在了床边的痰盂里。她们母女二人,一个靠在床头微微喘息,

    一个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谁都没有再说话。病房里只剩下那口粥的余温,

    和一种比焦糊味更令人难堪的静默。“慧贞,粥凉了,热热再喝?”陈玉芬对着眼前的黑暗,

    喃喃地说。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焦糊气,从记忆深处,也从眼下这间卧室的某个角落飘来。

    她床边的地上,确实放着一只小小的电饭锅内胆,里面残留着昨晚的粥渍,已经干涸板结,

    锅底那块黑色的污垢,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它在那里,

    像一块凝固的、无法消解的悔恨。嘴里的苦涩味愈发浓重了,胃里那股暖流变成了灼烧感,

    一阵阵往上顶。她感到有些恶心,头也晕眩起来。她想,这糖,怕是真的有些不对劲了。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咔哒”一声推开了。灯光骤亮,像一把冰冷的利刃,

    瞬间劈开了房间里的黑暗与混沌。陈玉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睛。

    周慧琳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的宝蓝色睡袍,衬得她新做的面庞有些过于白皙,

    甚至带着点青苍。她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头发却不见丝毫凌乱,

    依旧保持着睡前梳理好的模样。只是脸上那层精心保养的皮肤,

    终究是没能完全藏住被惊扰了好梦的愠怒。她看着床上的母亲,

    目光先是落在她微微鼓动的腮帮子上,然后又扫了一眼床头柜上被拉开的抽屉,

    以及那板被抠开铝箔的药片。“妈!”周慧琳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紧了,尖锐而急促,

    “您又把药吃错了?说了多少次,红色是降压药,蓝色是胃药!您当这是糖吗?

    ”她几步走到床边,一把抓起床头柜上那板降压药,又抄起旁边另一板完整的胃药,

    将它们并排举到陈玉芬眼前,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那塑料板。“看清楚!红的!蓝的!

    记不住就用笔写上!或者我给您分好,一天一次,一次各一片,这很难吗?

    ”陈玉芬被她一连串的话问得有些发懵,嘴里的苦涩味似乎更重了。

    她怔怔地看着小女儿因怒气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又看了看那两板颜色刺目的药片,

    下意识地嚅嗫着:“慧贞……慧贞会帮我分……”她的声音很低,

    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依赖与委屈。“姐姐?姐姐早死了!”周慧琳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

    她猛地将手里的药板摔在旁边的茶几上。那板降压药在光滑的玻璃茶几面上弹跳了一下,

    铝箔板边缘裂开,几颗红色的、蓝色的药片争先恐后地滚落出来,蹦跳着,

    散落在茶几、地板,甚至床脚下,像一场猝不及防的、色彩艳丽的冰雹。

    “您能不能别总提她?啊?一天到晚慧贞慧贞!她活着的时候也没见您多惦记她!

    现在人没了,您倒把她挂在嘴边当菩萨供着了!”周慧琳的声音越来越高,

    带着一种被长期压抑后终于爆发的歇斯底里。她胸口起伏着,宝蓝色的睡袍泛着冰冷的光泽。

    陈玉芬像是没有听见她后面那些话,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滚落的药片,尤其是那颗红色的,

    她刚刚吃下去的“糖”。她挣扎着,想要俯身去捡。身体笨重而不听使唤,

    她慢慢地、艰难地挪到床边,弯下腰,伸出那只关节肿大如核桃的手,

    颤巍巍地想去够离床最近的一颗红色药片。她的指尖刚刚触到那颗药片冰凉的表面,

    周慧琳却在这时猛地转过身,似乎是要去拿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情绪。

    她的睡袍下摆,那光滑的丝质边缘,不经意间扫过了床头柜的另一侧。“哐当——!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碎裂声响,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周慧琳的动作僵住了。

    陈玉芬捡药片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母女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声音的源头——床头柜上,

    那个原本立着的、紫檀木边框的相框,此刻面朝下地摔在了地板上。相框是周慧琳后来买的,

    说是配这紫檀木的床头柜,显得体面。而相框里,是周慧贞。那是周慧贞工作后第一年,

    单位组织春游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站在一片模糊的绿色背景前,

    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浅灰色外套,脸上带着一点浅浅的、几乎是试探性的笑容,

    眼神里有些许拘谨,却又透着一丝对未来的微茫希望。

    这是陈玉芬能找到的、女儿最近期的、也是看起来最轻松的一张单人照了。此刻,

    这相框玻璃面朝下地扣在地板上。周慧琳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相框的玻璃表面,从中间炸开了一圈放射状的裂纹,像一个骤然凝结的、巨大的蛛网,

    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周慧贞的脸上。那些裂纹扭曲了她的五官,

    将那点浅浅的笑容割裂得支离破碎,眼神也变得模糊不清,

    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迷雾。蛛网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撞击点,

    像是这无声悲剧的核心。周慧琳拿着这破裂的相框,手指捏得紧紧的,指节泛出白色。

    她看着照片上姐姐那张被裂纹分割的脸,一时间,竟也忘了言语。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

    倏地泄了,只剩下一种空茫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疲惫。陈玉芬怔怔地看着那碎裂的相框,

    看着相框里女儿那张变得陌生而破碎的脸。她悬在半空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了回来。

    那颗刚刚触到的红色药片,从她松开的指缝间,无声地滚落,

    不知隐没到了哪个更深的角落里去。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那双眼,在灯光下,看东西总像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

    此刻,那雾仿佛更浓重了。她不再去看地上的药片,也不去看女儿手里那破碎的相框,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将身子缩回了被窝里,背对着灯光,面向着墙壁,

    像一只受了惊的、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衰老的兽。空气中,只剩下药片散落一地的微尘,

    和相框玻璃碎裂后,那无声无息、却无比锋利的静默。街灯那昏黄的光,

    依旧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照着地板上那些彩色的、圆形的药片,和相框玻璃裂纹里,

    那双被割裂的、带着微茫希望的眼睛。长夜漫漫,这似乎只是一个序曲。而苦涩,

    已深深浸入了这个家的每一寸肌理,无从逃避。第二章:衣柜里的红与白相框碎裂的声响,

    如同一个不祥的休止符,强行截断了凌晨那场混乱的序曲。

    周慧琳拿着那面布满蛛网裂纹的相框,指尖是冰凉的玻璃触感,

    和一种更深邃的、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她看着母亲蜷缩回被窝的背影,

    那背影单薄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带着一种拒绝沟通的、令人恼怒的脆弱。

    满腔的怒火,在接触到那破碎的影像时,奇异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腻的、无处发泄的疲惫。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近乎粗暴地将散落在地的药片一一捡起,红色的,蓝色的,

    像收拾一场狼狈的残局。药片落回茶几上的塑料药盒里,发出窸窣的、琐碎的声响。然后,

    她拿着那裂开的相框,转身走出了母亲的卧室,没有关门,

    任由走廊的灯光像一道惨白的探照灯,斜斜地打入房间,切割在陈玉芬隆起的被子上。

    陈玉芬听着女儿离去的脚步声,僵硬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下来。

    嘴里那化学药剂的苦涩味依旧盘踞不散,胃里的灼烧感也并未减轻。

    但她此刻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的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脚步声进入了斜对面的主卧室(如今是周慧琳和小宝在住),

    然后是抽屉拉开又关上的声音。慧琳是把那相框收起来了吗?还是会把它扔掉?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阵发紧。她下意识地又想呼唤那个名字,但声音到了嘴边,

    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咙里一声模糊的呜咽。慧琳说得对,慧贞不在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每次想起,都在心口慢慢地锯。可是,如果连她都不再提起,

    如果连这点记忆的微光都守不住,那慧贞在这个家里,就真的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被抹得干干净净了。她不允许这样。天光在窗帘后一点点亮起来,灰白的,缺乏热度的。

    城市的喧嚣开始像潮水般漫涌进来,车流声,隐约的喇叭声,

    邻居家抽水马桶的轰鸣……这些声音构成了一个现实的、不容置疑的世界,

    将凌晨那场记忆错乱的噩梦推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周慧琳再次出现在门口时,

    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脸上敷了粉,遮盖了熬夜的痕迹,

    口红是时下流行的“干枯玫瑰”色,衬得她气质干练,却也透着一股子刻意维持的疏离。

    她手里端着一杯水和几片药,是早上该服用的份额。“妈,吃药。”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凌晨那一幕从未发生过。她将水杯和药片放在床头柜上,

    目光扫过地上那只结着粥垢的电饭锅内胆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

    陈玉芬慢慢地坐起身,依言将药片吞下。温水的暖意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苦涩。

    她偷偷抬眼去看女儿的脸色,周慧琳却已经转过身,开始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

    这间卧室的衣柜,是那种老式的、带着镜子的双开门衣柜。镜子边缘的水银有些剥落,

    映出的人影带着扭曲的晕影。衣柜里,靠外挂着的,是周慧琳近期给母亲买的几件新衣服,

    颜色大多是沉稳的藏蓝、灰黑,料子看起来不错,连标价牌都还未拆,

    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陌生的士兵。“下午我带小宝去上早教课,顺便去商场。

    ”周慧琳一边整理着那些新衣的领口,使其看起来更挺括,一边说着,

    声音从衣柜深处闷闷地传来,“给您再买两件换洗的。这些您怎么都**?放着落灰吗?

    ”陈玉芬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投向衣柜最深处,

    那被新衣服刻意遮挡住的地方。那里,隐约可见另一排衣物,颜色黯淡,式样老旧。

    周慧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动作顿了一下。她伸手,

    有些用力地将那几件新衣服往两边拨了拨,露出了里面那排旧衣的全貌。

    几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一条藏青色的涤纶裤子,

    还有……一件用透明防尘袋小心翼翼罩起来的、颜色依旧鲜亮夺目的——红嫁衣。那红,

    是正红,绸缎质地,在衣柜内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像一簇沉默燃烧的火焰,

    与周围灰扑扑的旧衣和新衣那沉闷的色彩,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嫁衣的款式是十几年前的,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盘着细密的缠枝花纹,虽然保存得很好,

    但时光终究是留下了痕迹,缎面不如当年那般流光溢彩,带着一点黯旧的底色。

    周慧琳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她看着那件红嫁衣,眼神复杂,有厌恶,

    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她迅速压下去的什么别的东西。

    她猛地将拨开的新衣服又合拢,试图再次将那抹红色掩藏起来,动作带着点仓促的意味。

    “这些旧衣服,该扔的就扔了,占地方。”她语气生硬地说,像是在对母亲说,

    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陈玉芬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出声。她看着女儿近乎粗暴的动作,

    看着那抹红色被重新掩盖,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沉了下去。

    **闪回:毛衣的温度**记忆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地窜出来。那是很多年前了,慧贞刚工作,

    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那天她下班回来,脸上带着罕见的、轻快的笑容,

    从身后拿出一个印着百货公司logo的纸袋。“妈,给您。”她把纸袋塞到陈玉芬手里,

    眼睛亮晶晶的,“天快冷了,您总说肩膀痛。”陈玉芬有些诧异地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件枣红色的羊毛衫,触手柔软而温暖。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心疼钱。“你这孩子,

    乱花什么钱!我有的穿!”她板起脸,习惯性地数落。周慧贞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

    但很快又笑起来,执意把毛衣拿出来在她身上比划:“暖和不?试试嘛?

    ”陈玉芬最终还是没有当着女儿的面试穿。她嘴上说着“放着吧”,等慧贞回了自己房间,

    她却拿着那件毛衣,在灯下反反复复看了好久。羊毛的质感很好,颜色也正,

    是那种耐看的、不扎眼的红。她用手摩挲着,最终还是把它仔细地叠好,

    压在了自己枕头的下面。那一夜,她是枕着那件新毛衣睡的。

    羊毛纤维里似乎还残留着百货公司橱窗的气味,

    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女儿的、成人的关切。她其实没怎么睡着,肩膀贴着那柔软的羊毛,

    有种奇怪的、不习惯的暖意。接连三夜,她都是如此。直到第四天,她才把毛衣收进了衣柜,

    和慧贞其他的旧衣服挂在了一起。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慧贞也不知道。

    **现实:气味与垃圾桶**周慧琳离开了家,带着小宝,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陈玉芬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阳光彻底驱散了黎明前的阴翳,将房间照得透亮,

    也照出了家具边角积存的灰尘,和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颗粒。她慢慢地挪下床,走到衣柜前。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外面那些挂着标牌的新衣服,而是再次拨开它们,

    目标明确地探向最里面。她掠过那几件旧衬衫,最终,手指停留在那件枣红色的旧羊毛衫上。

    慧贞买的毛衣。她把它取了出来,抱在怀里。羊毛衫因为年岁久远,颜色有些发暗,

    触感也不再那么蓬松柔软,带着点陈旧织物的僵硬。她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慧贞的味道……”她喃喃自语,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迷醉的神情。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具体的味道呢?无非是樟脑丸、灰尘、以及时光本身腐朽的气息。

    但她固执地认为,她能闻到,那一点点属于女儿的、早已消散在空气中的微末痕迹。

    她就这样抱着毛衣,在床边坐了不知多久,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又像抱着一块冰冷的、无法温暖的石头。下午,周慧琳回来了,手里果然提着新的购物袋。

    她看到母亲怀里抱着的旧毛衣,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妈!您又把这件破衣服翻出来做什么?

    ”她放下购物袋,几步走过来,伸手就去拿那件毛衣,“一股霉味!说了多少次了,

    这些旧东西不卫生,要扔掉!”陈玉芬下意识地把毛衣抱得更紧,

    手指死死攥着羊毛衫的纤维,指节泛白。“不……不扔……”她声音微弱地反抗。

    “由不得您!”周慧琳的耐心似乎耗尽了。她用力一扯,将毛衣从母亲怀里夺了过来。

    陈玉芬猝不及防,身体晃了一下,差点从床边栽倒。周慧琳看也没看,

    拿着那件枣红色的羊毛衫,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将它狠狠地扔进了楼下那个巨大的、绿色的公用垃圾桶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脏了,不要了。”她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然后关上窗户,

    隔绝了外面可能飘来的任何气味。陈玉芬呆呆地看着女儿的动作,

    看着那抹枣红色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消失在垃圾桶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她维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手臂还悬在半空,久久没有放下。她的眼神空茫,

    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仿佛能穿透玻璃,看到楼下垃圾桶里,那件被无情抛弃的毛衣。

    它曾经在她枕下,给予她三个夜晚陌生而珍贵的暖意。如今,

    它和那些腐烂的菜叶、废弃的包装袋混在一起,真正地变成了“脏了,不要了”的东西。

    房间里,新买的衣服还躺在购物袋里,散发着崭新的、工业加工过的纤维气味。

    而那股想象中的、属于慧贞的“味道”,彻底消失了。衣柜深处,那件红嫁衣,

    依旧在防尘袋下沉默地燃烧着,像一簇被封存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也像一道无人敢触碰的、鲜艳的伤口。陈玉芬知道,下一个被这样干脆利落地处理掉的,

    或许就是它了。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比胃里的灼烧更深刻的疼痛。

    她缓缓地放下悬空的手臂,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的衣角,一遍,

    又一遍。第三章:生日烛火上的疤日子像坏了齿轮的钟摆,在原地滞重地、一下下地摇晃,

    既前进不了,也后退不得。周慧琳依旧是忙碌的,

    带着一种都市职业女性特有的、被日程表驱策的精确与匆忙。她给陈玉芬按时备药,

    三餐也叫了清淡的外卖,一切看起来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体面的运转。只是那体面,

    像一层薄薄的油彩,浮在表面,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日益粘稠的沉默。陈玉芬愈加沉默下去。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卧室里,或坐在床边发呆,或躺着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天花板,

    仿佛能在那些细微的裂纹里,读出什么旁人无法理解的谶语。她不再去碰床头柜里的药,

    也不再对着空气呼唤慧贞的名字。只是偶尔,在周慧琳不在家的时候,

    她会蹒跚着走到衣柜前,拨开那些新衣服,用手隔着防尘袋,轻轻抚摸那件红嫁衣的轮廓。

    那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哀戚,仿佛触摸的不是绸缎,

    而是一个易碎的、沉睡的灵魂。嘴里的苦涩味似乎成了常态,

    与胃里那隐隐的、持续的灼痛感交织在一起,构成她身体内部新的、无法言说的背景音。

    她吃得越来越少,送来的外卖粥,往往只动几勺就放下了。周慧琳问起,她也只是摇头,

    说“不饿”。是真的不饿,还是那南瓜粥的甜腻与糊味,

    总让她想起医院走廊里那段失败的、充满焦糊气味的记忆,无人知晓。打破这潭死水的,

    是小宝的五岁生日。生日会设在家里。周慧琳提前请了钟点工来做了次大扫除,

    将那些碍眼的旧物、包括地上那只结垢的电饭锅内胆,都暂时塞进了阳台的角落。

    客厅被布置得五彩缤纷,挂着亮晶晶的拉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玩具,

    空气里弥漫着奶油蛋糕甜腻的香气,和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热闹非凡的假象。

    小宝被打扮得像个小王子,穿着崭新的背带裤,头发梳得油亮。他显然很兴奋,

    在客人(主要是周慧琳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孩子)中间穿梭,发出尖利的、无忧无虑的笑声。

    陈玉芬也被周慧琳要求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藏蓝色开衫。开衫质地柔软,颜色沉稳,

    穿在她身上却空荡荡的,更衬得她面色灰败,

    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温室里的、即将枯萎的老树。她被安排在客厅沙发的主位,

    一个象征性的、尊贵却又格格不入的位置。她局促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那关节肿大的手指,在新衣服光滑的料子上,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她的目光,

    大多数时候是空茫的,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直到客厅的吊灯被熄灭,

    只留下餐桌上蛋糕上插着的五根彩色蜡烛,跳动的火苗成为昏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大人们拍着手,唱着生日歌,

    孩子们跟着咿咿呀呀地附和。烛光映着一张张笑脸,也映着陈玉芬茫然的脸。那暖黄色的光,

    在她蒙着雾的眼底,并未点燃任何光彩,反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歌唱完了。周慧琳弯下腰,柔声对小宝说:“小宝,去,请外婆帮你吹蜡烛,

    跟外婆说‘祝外婆身体健康’。”这是流程的一部分,

    是“孝道”与“家庭和睦”的必要表演。小宝显然被母亲提前教导过。

    他手里还攥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有些不情愿地,在周慧琳眼神的催促下,

    磨磨蹭蹭地走到沙发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小宝仰起头,

    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外婆。陈玉芬也微微低下头,看向这个她名义上的外孙。烛光摇曳,

    在她那双布满老年斑、关节变形的手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双手,正微微向前伸着,

    似乎准备迎接孩子,或者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小宝的目光,没有落在外婆的脸上,

    而是直勾勾地、带着孩童那种不加掩饰的、残酷的好奇心,

    盯住了陈玉芬伸出来的手上——那些深褐色的、大小不一的老年斑,在跳跃的烛光下,

    显得格外清晰和……丑陋。时间仿佛凝固了三秒。突然,小宝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猛地向后一跳,尖声叫道:“我不要!我不要丑外婆吹我的蜡烛!”他喊得那么响亮,

    那么清晰,带着孩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直白。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周慧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朋友们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陈玉芬伸在半空的手,就那样直挺挺地僵住了。

    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的触感。蜡烛熔化的滚烫蜡油,

    就在这时,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她僵直的手背上。“滋——”细微的声响,

    几乎被寂静吞没。一股尖锐的、灼热的痛楚从手背传来。但她没有动,也没有缩手。

    那红色的、迅速凝固的蜡油,像一块刚刚烙上去的、形状不规则的疤,

    紧紧地黏在她的皮肤上,也黏在了所有旁观者的视线里。

    **静默对话:过期的糖与错位的称呼**客厅里的尴尬几乎要凝结成实体。

    周慧琳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勉强的笑,试图打圆场:“小孩子胡说什么呢!

    快,吹蜡烛了!”她几乎是半强迫地拉着小宝,匆匆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灯光重新亮起,

    刺眼得让人无所适从。表面的热闹与喧哗再次被强行拾起,但裂缝已经产生,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说不清的、让人不适的因子。

    陈玉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带着蜡油疤痕的手。

    她低头看了看手背上那团红色的、硬邦邦的东西,眼神空洞,仿佛那疼痛并不属于自己。

    她在众人刻意回避的目光中,默默地、从藏蓝色新开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颗水果硬糖,用已经发皱的透明玻璃纸包着,糖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边。

    不知道在她口袋里放了多久。她将糖递向刚刚被母亲安抚住、但依旧撅着嘴的小宝,

    片即将碎裂的落叶:“慧贞……慧贞以前总给我糖……给你吃……”她的思维显然是混乱的,

    将“我给慧贞糖”与“慧贞给我糖”混为一谈,或许在她坍塌的记忆迷宫里,

    给予和接受爱的界限早已模糊,只剩下“糖”这个符号,代表着某种稀薄的、残存的甜味。

    周慧琳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颗糖从母亲手里拿了过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皱起:“妈!

    跟您说过多少遍了!这糖什么时候的了?早就过期了!不能吃!

    ”她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仿佛母亲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再次将刚刚勉强掩盖的“不体面”暴露在了人前。她顺手就将那颗皱巴巴的糖,

    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动作和扔掉那件旧毛衣时一样干脆。小宝看着糖被扔掉,不依了,

    跺着脚嚷嚷起来:“我要吃糖!我要吃姐姐给的糖!”“姐姐?”陈玉芬愣住了,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茫然。她抬起头,看看小宝,又看看周慧琳,

    像是在确认什么,“姐姐……?”周慧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蹲下身,

    捂住小宝的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别瞎叫!哪来的姐姐!

    ”她的眼神锐利地扫过客厅里那些表情各异的朋友,一种家丑不可外扬的狼狈和愤怒,

    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小宝被母亲的反应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生日会彻底乱了套。**闪回:游乐园的糖渍**在一片混乱的哭闹和尴尬的安抚声中,

    陈玉芬的眼前,却又是一花。那是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周慧贞难得休息,

    带着年幼的小宝去附近的公园玩。回来时,小宝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云朵般的粉色棉花糖,

    吃得满脸都是黏糊糊的糖丝。周慧贞脸上带着温和的、有些疲惫的笑容,

    对坐在阳台上的陈玉芬说:“妈,小宝非闹着要,您也尝一口?看着挺甜的。

    ”陈玉芬当时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头也没抬,习惯性地挥了挥手,

    语气带着老年人常有的、对“不健康零食”的鄙夷:“甜腻腻的,小孩子吃的东西,

    有什么好吃的。”周慧贞笑了笑,没再坚持,领着小宝去洗手了。陈玉芬放下报纸,

    目光无意间追随着蹦蹦跳跳的小宝。那孩子经过她身边时,

    举着棉花糖的手不小心蹭到了她的胳膊,留下了一小片黏腻的、粉色的糖渍。小宝跑开了,

    陈玉芬低头看着胳膊上那点鲜艳的粉色,鬼使神差地,她伸出舌头,

    飞快地、偷偷地舔了一下。一股尖锐的、工业香精味道的甜,瞬间在舌尖炸开。确实甜腻。

    但她当时,并没有立刻擦掉那点糖渍。

    **现实:凝固的疤痕与消散的甜**现实的声音将陈玉芬从短暂的闪回中拉扯回来。

    小宝还在哭,周慧琳正在低声呵斥,朋友们在尴尬地告辞。客厅里一片狼藉,

    蛋糕上的奶油似乎也失去了诱人的光泽。陈玉芬默默地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

    也没有参与眼前的混乱。她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藏蓝色的新开衫下摆,蹭到了桌角,留下一点看不见的灰尘。她回到床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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