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散场之后陈默走出电影院时,后颈的汗毛毫无征兆地竖了起来。
这不全是深夜的凉意——县城的秋夜总裹挟着一股潮湿的桂花香,是他阔别十年后,
鼻腔依然能瞬间识别的故乡密码。这是一种源于“空”的悚然。
一种被世界悄然遗弃后的绝对寂静。他刚看完一部排片稀少的文艺片,
散场时间定格在九点半。这本该是县城夜生活渐次苏醒的时刻。然而,影厅内灯火通明,
白色幕布上,片尾职员表仍在无声地滚动,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告别。一旁的座位上,
倾倒的爆米花桶在米色纸盖上拖出黏腻的焦糖渍,如同某种凝固的时间泪痕。
检票口的服务台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粉色的服务员围裙委顿于地,
沾着几粒未被清扫的、金黄的爆米花渣。“清场的人呢?”陈默低声自语,
声音在过度空旷的影厅里撞出微弱的回音。他下意识踢开脚边的一个空可乐杯,
铝罐与大理石地面的碰撞声尖锐地弹开,旋即被更大的寂静吞噬,像一颗石子投入无底深井。
这里是他的老地方。高中时,他曾和林薇、老周溜进这里,
在《指环王》的宏大声画中做着英雄梦。那时的散场,
永远充斥着年轻人的脚步、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对情节走向面红耳赤的争执。而今,
这里像一个被按下暂停键的沙丁鱼罐头,他是唯一未被封存的活物,
连呼吸声都被迫放大到震耳欲聋。他加快脚步,穿过落满寂寥的售票大厅。
玻璃门被他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隔壁的游戏厅,
无人操作的投币机屏幕兀自闪烁着绚烂而空洞的光,那些本该被拍打得噼啪作响的摇杆,
此刻静默如墓志铭,连一丝微弱的电流声都吝于给予。沿着停止运行的自动扶梯下到一楼,
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他看到街道如同被抽走了声带的巨兽,匍匐在黑暗中。
白日的县城是声音的博览会:早餐铺蒸笼喷薄的白汽带着面食的甜香,
五金店老板用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嗓门吆喝“新进的水管打折啦”,
放学的孩子们追逐着自行车,车铃叮叮当当,敲打着一天中最欢快的节拍。而此刻,
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秋风卷着几片枯叶,在柏油路面上无聊地打着旋儿。
他停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掏出手机——信号格是令人不安空白。他蹙紧眉头,
以为是设备故障,连续拨了两次老周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只有规律而冷漠的忙音,一遍,
又一遍。老周是他高中时代的同桌,如今在县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摄影器材店,
也是他此次归来的“合伙人”。陈默这次回来,就是想与老周联手,
拍摄一部关于本地非遗的纪录片,主角便是老周的奶奶,
那位能以面团捏出世间百态的“面人张”。在他心中,
这些即将消逝的手艺与它们所承载的记忆,才是真正值得被镜头记录的故事。“老周?
听到吗?你在哪儿?”陈默对着手机徒劳地提高了音量,
随即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香气的冷空气,决定亲自去老周的店里一探究竟。从商场到器材店,
步行不过五分钟。过去他总嫌县城小得转不开身,此刻却觉得这段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器材店的门虚掩着——老周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从不锁门,
总乐呵呵地说:“咱们这小地方,丢东西可是稀罕事。”陈默推门而入,
门楣上的老旧风铃发出一串急促而清脆的叮咚声,却在撞上墙壁的瞬间戛然而止,
仿佛声音也被这屋内的异常吸走了。店内一片狼藉。相机、镜头、三脚架散落一地,
像是经历了一场仓促的翻寻。老周那本厚厚的速写本摊在桌上,
页面停留在用炭笔勾勒的、面人张奶奶布满皱纹的侧脸。画作旁,
有一行老周特有的、略带潦草的小字:“明日拍《面人张》手部特写,重点在‘根’,
要拍出生命盘踞的力量。”桌角的马克杯里,咖啡尚有氤氲余温,似乎主人刚刚放下不久。
陈默的心脏猛地向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想起老周店里的应急手电筒,
总是挂在收银台后的挂钩上。他几步冲过去——挂钩上空空如也。就在这时,
他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蓝的光刺破昏暗。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别找了,都在老地方。”第二章:老地方“老地方”。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陈默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那是县城的钟楼广场。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锈迹斑斑的苏式钟楼,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他整个童年记忆的轴心。
他曾无数次缠着爷爷来这里,看那巨大的、略显迟滞的指针如何切割天空,
听爷爷用带着烟袋味儿的嗓音,讲述“大炼钢铁”年代,这座钟楼如何被当作信号塔,
在危急关头救了整个镇子的往事。如今,爷爷奶奶早已化作墙上的黑白照片,
而老周前几日还跟他念叨,说钟楼广场晚上热闹得很,跳广场舞的阿姨们能把地皮震得发颤,
卖烤红薯的王大爷摊位前,总围着不肯散去的甜香。
陈默骑上停在店门口的那辆旧电动车——他这次回来,特意没开车,觉得在巴掌大的县城里,
电驴才是不二之选。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类似咳嗽的启动声,
在这死寂的街道上,突兀得令人心惊。钟楼广场离器材店仅隔两条街。骑了不到三分钟,
那座熟悉的、在夜色中显出庞大剪影的钟楼便映入眼帘。而钟楼周围的空地上,
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是他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群。跳广场舞的李阿姨们,
手中还高高举着未曾放下的红绸扇,姿态定格在某个欢快的舞步上;卖烤红薯的王大爷,
那只标志性的铁皮桶仍立在脚边,
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混合着秋草的清苦气息飘来;隔壁包子铺的张叔,
手里稳稳托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包子,
仿佛正要将它递给某个看不见的顾客;他甚至看到了高中时的班主任,站在广场的边缘,
镜片后的眼神空洞,毫无焦点地凝视着钟楼斑驳的墙体。所有人,
都维持着某一个瞬间的动作,像一卷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胶片。他们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
皮肤泛着一种类似石膏像的、毫无生气的苍白,连胸膛都看不出应有的起伏。
广场中央的喷泉池里,水是满的,平静如镜,清晰地倒映着钟楼的暗影,
也倒映着这群如同被时光遗忘的“活死人”。陈默的电动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停在路边。这声音并未引起任何反应,人群如同蜡像,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猛地想起那条短信:“都在这里。”他下了车,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广场。
脚下的青石板路不甚平整,鞋底与石头的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然后,
他看到了老周——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牛仔外套,背对着他,
手里紧紧握着一台相机。陈默认得,那是去年老周生日时,他省吃俭用买下的专业机型。
老周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知是风的吹拂,还是他正低头凝视着相机的屏幕。
“老周?!”陈默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着颤音。他跑过去,伸手轻轻拍向老周的后背。
老周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白雾。
嘴角僵硬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怪异而陌生的“笑容”:“陈默?你怎么来了?”“老周!
你看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默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大家……所有人都怎么了?”老周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没有语调起伏的声音重复着:“电影快开始了……你不是说,
要拍一部关于钟楼的电影吗?”电影?陈默一愣。他想起电影院那尚未熄灭的屏幕,
想起游戏厅里无人问津却兀自闪烁的投币机……这些人,他们的意识,
似乎都被冻结在了某个“昨日”的碎片里,重复着当时最强烈的念头。林薇!
他猛地掏出手机,再次拨打林薇的号码。这一次,电话在响了无数声后,竟然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林薇带着明显哭腔、断断续续的声音:“陈默?是你吗?你在哪儿?
我……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打不通……”“我在钟楼广场!林薇,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陈默急切地追问。
们……他们变得好奇怪……”林薇的声音突然被一阵尖锐的、如同金属刮擦的电流噪音淹没,
随即,通讯彻底中断,只剩下单调的忙音。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林薇,他的前女友,如今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专卖本地的桂花和茉莉。高中时,他追了她整整两年,那些笨拙而真诚的心动,
至今仍是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后来他执意要去北京追寻所谓的电影梦,她则选择留在县城,
成为一名安静教书的美术老师。分手时,他说“等我回来”,却未曾想,
这一别就是十年光阴。他挂断电话,环视着周围这些被“执念”定格的身影,
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这不是简单的失踪或集体昏迷,更像是一种……时空的错位。
整个县城的人,他们的意识都被囚禁在了各自生命中某个至关重要的时间节点,或者说,
是他们最深的执念之中。那么,为什么唯独他是清醒的?他的目光扫过人群,
忽然在广场边缘,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衫的矮小身影。她手里正捏着一团彩色的面团,
动作缓慢而专注。是面人张!老周速写本上的那个老人!陈默几乎是冲了过去:“张奶奶!
张奶奶您还认得我吗?我是小默啊!陈默!”面人张缓缓抬起头,
一双原本应该充满智慧与沧桑的眼睛,此刻却只有一片浑浊。她看着陈默,
手中的彩色面团无声地滑落,在地上滚成一个斑斓的小球。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发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要拍……《面人张》……手纹……根……”“根?
”陈默立刻联想到老周速写本上的那行字,“是手纹里的故事,对吗?
那些皱纹里藏着的记忆,就是‘根’?”面人张的头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随即,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泛起细微的雪花噪点,像一台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屏幕。
“不!张奶奶!别走!”陈默伸手想去抓住那逐渐消散的身影,
指尖却只穿透了一片冰凉的空气。面人张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地上那个彩色的面团球,光泽迅速黯淡,最终变成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泥巴。
【以下为续写部分】手机屏幕再次幽幽亮起,还是那个未知号码,
信息简短而迫人:“时间不多了。去市政厅,答案在地下。”市政厅?地下?陈默记得,
市政厅是那栋位于县城中心偏北的苏式红砖楼,早年是县委办公楼,后来改制成了县文化馆。
老周似乎提过一嘴,说文化馆下面,其实有个不对外开放的防空洞,
后来被改成了存放早期城建档案的库房,里面堆满了县城几十年甚至更久远的历史碎片。
难道所谓的“根”,不仅在于情感记忆,也埋藏在这些实体的、被遗忘的物理空间之中?
他看向老周,老周依旧眼神空洞,但手中的相机,却不知何时再次举了起来,
镜头茫然地对准着面人张消失的空地。“老周,我们得去市政厅。”陈默试图与他沟通,
尽管知道可能徒劳。出乎意料地,老周僵硬地转过头,镜头也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向陈默,
那没有焦点的眼睛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更深远的地方。
他用那种平板的语调回应:“档案……记录……时间的……锚点。”锚点?陈默心中一动。
难道这些档案,就是固定县城历史、固定这些人存在痕迹的“锚”?如果锚点被破坏或遗忘,
时间就会失序,人就会迷失?他不再犹豫,骑上电动车,对老周喊了一声:“跟上我!
”老周迈开了脚步,动作虽然依旧僵硬,却准确地跟在了电动车后。更令人惊异的是,
随着他们的移动,广场上其他的“活死人”也开始有了反应。李阿姨们举着红绸扇,
迈着统一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步子;王大爷推着他的铁皮桶,
涩声响;张叔保持着递出包子的姿势;班主任则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他们一个接一个,
无声无息地汇入队伍,跟在陈默和老周身后,形成一列沉默而诡异的**队伍,
朝着市政厅的方向,缓缓行进。街道两旁的店铺寂静无声,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陈默从后视镜里看着这支庞大的、无声的队伍,感觉自己像一个引领亡魂的现代版俄尔普斯,
只是他要去往的不是地狱,而是深埋于地下的、这座城市的记忆核心。
他试着与身边并排行走的老周对话:“老周,你刚才说‘锚点’,是什么意思?那些档案,
记录了能让你们恢复正常的‘钥匙’吗?”老周的头部以微小的幅度转动了一下,
相机镜头扫过路边一家关闭的理发店橱窗。橱窗里,塑料模特的假发上落满了灰尘。
“记忆……需要载体。”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像是从一台接触不良的收音机里发出,
“照片……文字……实物……是‘根’的……土壤。
失去载体……记忆飘散……人……也就散了。”所以,面人张的消失,
不仅仅是因为执念被触动,
她记忆的“土壤”——那些关于她丈夫、关于老手艺的具体物件和记录——可能正在被遗忘,
或者被某种力量侵蚀?陈默回想起器材店里被翻乱的物品,那不仅仅是混乱,
更像是一种……有目的的搜寻和破坏?是谁?那个发短信的陌生号码吗?他/它是敌是友?
队伍行进到县城的老图书馆前。图书馆是一栋更古老的、有着飞檐斗拱的建筑,
此刻大门紧锁。突然,老周停下了脚步,镜头死死对准图书馆侧面的一面斑驳的墙壁。
那里贴着一张早已褪色、残破不堪的布告,
内容依稀是关于几十年前一次民间工艺评选的结果。“那里……有东西……”老周说。
陈默停下车,走过去仔细查看。布告本身并无特别,但在其边缘,靠近墙角排水沟的地方,
他发现了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圆形的金属片。他弯腰捡起,擦去泥土,
那是一枚非常古老的、手工雕刻的铜质徽章,图案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树下是一个正在捏面人的小人,背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字:“匠魂”。
这似乎是某个早已不存在的行会组织的信物。当陈默拿起这枚徽章时,他身后队伍中,
一个原本呆呆站立、穿着旧式中山装的老人身体猛地一震。
他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虽然转瞬即逝,但陈默捕捉到了。这徽章,
就是与这位老人相关的“记忆载体”?陈默将徽章小心收好。他意识到,唤醒这些人,
或许不仅仅需要找到他们个人的执念,
需要找到并“激活”那些散落在县城各个角落、与他们生命紧密相连的、具体的“根之物”。
带着更明确的目标,他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继续向市政厅进发。夜色更深,
空气中的桂花香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陈腐的气息。前方的红砖建筑,在稀薄的月光下,
如同一个蛰伏的巨兽,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第三章:抉择市政厅那栋苏式红砖楼,
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厚重而阴沉。大门如同器材店一样虚掩着,仿佛在无声地邀请,
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陷阱。陈默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纸张和隐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时光的棺椁。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前厅的黑暗,光束中尘埃飞舞。楼梯设在厅堂深处,木质扶手落满灰尘,
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每一声都在空旷的建筑内激起回响。经过楼梯转角时,
光束无意中扫过墙面,照亮了一张泛黄的旧海报。那是十年前,
县里举办“老照片展”的宣传海报。海报上,年轻的林薇笑得眉眼弯弯,
依偎在同样年轻的陈默身边,而他手里举着一台当时还算时髦的卡片机,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照片的角落,依稀能看到老周模糊的身影,正忙着调试三脚架。
十年。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为了虚无缥缈的梦想离开,而他们,
却留在了这片他曾经急于逃离的土地,守护着这些他如今才懂得珍贵的“根”。
“记忆……需要载体。”老周平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也举起了相机,
对着那张海报按下了快门。闪光灯短暂地照亮了楼梯间,
快门声清脆得不像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应有的声音。登上二楼,档案馆的门没有上锁。
里面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深绿色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士兵,守卫着这座城市的过往。
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手电光扫过,能看到空气中弥漫的颗粒物如同微型星云。陈默根据标签,
快速寻找着。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标注着“1983-1998”的档案盒上。
老周说过,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是县城近代史的一个分水岭,
许多老建筑和旧街巷毁于一旦,只有地势较高的钟楼得以幸免。而面人张的丈夫,
正是在那场洪水中为了抢救那些视若生命的麵人模具而遇难。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摞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或褪色彩照,以及几本用牛皮纸包裹的、纸质粗糙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