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又回到了那条河边。水是绿的,跟泡久了的茶叶水一个颜色。空气里有股子腥味,
是河泥的味道。陈东在水里扑腾。他喊:“救命!”他的声音劈开了空气,又掉进水里,
咕噜噜冒了几个泡。上一辈子,我就是这么听见他喊的。我跳下去,把他拖上了岸。
后来他成了英雄,救人的是我,可没人知道。我只是他故事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路人”。他拿了奖状,上了电视,去了最好的大学。我还在原来的地方,
过原来的日子。我站在岸上,看着水里那个脑袋一起一伏。太阳挺毒,晒得我头皮发麻。
汗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很。我眨了眨眼,想把汗挤出去。陈东还在喊,
声音已经没刚才那么亮了,发着虚。他的动作也慢了,手往外伸,抓不到任何东西。
河边的草很高,能到我膝盖。草叶子割着我的小腿,有点痒。我没动。我就那么站着,
看着他。他的挣扎越来越没力气。水花也小了。最后,他的脑袋沉下去,再也没起来。
河面恢复平静,就那么漂着几片烂树叶。世界好像静了。连虫叫都听不见了。我转过身,
往家的方向走。我的脚印在泥地上,一个跟着一个,很深。脚上沾了泥,沉甸甸的。
2回到家,门没锁。我推开门,一股饭菜香。我妈在厨房里,听见门响,探出个头来。
她问:“回来了?锅里给你留着饭呢。”我说:“嗯。”我走到饭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两碗饭,两双筷子。我爸的碗边上,放着一小碟咸菜。我爸从屋里出来,
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坐我对面,把报纸铺开,看了一眼,又看我。
他说:“你姐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几天没信了。”我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米饭是温的。
我说:“我没有姐。”我爸愣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妈。我妈端着一盘炒青菜出来,
听见我爸的话,把盘子往桌上一顿。她说:“你胡说什么呢?你姐林南,
不就是去你外婆家了么?明天就回来了。”林南。这个名字我听过。上辈子,我爸妈总念叨,
说要是林南还在,该多好。林南是我姐,生下来没多久就没了。我放下筷子。
我说:“她一直都没在。”我爸的眉头皱起来了。他把手里的报纸叠好,放在一边。
他说:“这孩子,今天怎么怪怪的。”我没说话。我看着他们。他们的脸很熟悉,
但眼神有点陌生。就好像,他们是两个很像我爸妈的人,但又不是我爸妈。
我妈开始收拾碗筷,嘴里念叨着:“这孩子,肯定是河边上吹了风,脑子糊涂了。
”我爸没理我,又把报纸打开了。我看着他们一个吃饭,一个收拾,
好像刚才的对话没发生过。可我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世界,好像出错了。3晚上,
我睡不着。房间里黑乎乎的,只有窗外一点月光,照在墙上,一块白斑。我翻了个身,
面向墙。墙上,有个人影。是个老头子的影子,坐在一张椅子上。我认识那个影子。
是我爷爷。我爷爷三年前就去世了。我坐起来,盯着那个影子。影子没动。
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下了床,光着脚,走到墙边。我伸出手,去摸那个影子。
我的手穿过去了。什么都没碰到。就是一片冰凉的墙。可那个影子还在。我缩回手,
退了两步。我看着那个影子。它动了。它好像……抬起了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看不清它的脸,就是一团黑。但我知道,它在看我。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
屋子里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我转过身,跑出房间。我跑到我爸妈房间门口,把门推开。
我爸我妈睡得正沉,呼吸声很均匀。床边,还站着一个人影。也是个老头子的影子。
是我奶奶。我奶奶比爷爷走得还早。那个影子也朝我看了过来。我一下子关上门,靠在门上,
大口喘气。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不对劲了。我跑回自己房间,那个爷爷的影子不见了。
墙上,就只有那块白月光。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我听见被子外面,有声音。
很轻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像是风声。“……错了……错了……”声音飘来飘去,
抓不住。我把被子捂得更紧了。4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学。走在路上,
我发现街边的店不一样了。原来卖早点的王记包子铺,变成了一家叫“未来科技”的店。
玻璃门擦得锃亮,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路上的人也怪。他们走得很慢,
一个跟着一个,像一排没上发条的玩具。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看见我的同桌李娜,
她走在前面。我喊她。“李娜!”她没回头。我跑上去,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着我。
眼神很空,像两个玻璃珠子。她问:“你叫我?”我说:“是啊,我。”她看了我两秒钟,
然后说:“我不认识你。”说完,她就转回头,继续往前走。我站在原地,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周围的空气好像都是冷的。我到了学校。学校的大门还在,
但里面的教学楼变了。变成了白色的,方方正正的一栋楼,像个大盒子。我走进去,
里面没人。走廊很长,两边都是教室。教室里也是空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
我走到我原来的教室门口。门牌上写的不是“高三(二)班”,而是一串数字。
“0731”。我推开门。一个男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他穿着一身黑衣服,
正在低头玩手机。听见声音,他抬起头。他看见我,一点也不惊讶。他把手机收起来,
朝我笑了笑。他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5那个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
朝我走过来。他个子很高,比我高出一个头。走近了,我才看清他的脸。很白,眼睛很黑,
像两颗黑玻璃珠。他说:“外面很危险,跟我来。”他拉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像块冰。
我没挣扎。我现在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把我带出教室,又带出那栋白色的教学楼。
我们走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树林里很安静,鸟叫声都没有。他松开我的手。
他说:“我叫小七。”我说:“林西。”小七说:“我知道。”他靠在一棵树上,
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撕开糖纸,塞进嘴里。糖是红色的。他含着糖,
说话声音有点含糊。“这个世界,坏了。”我问:“是你干的?”小七笑了。他摇摇头。
“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说,“是陈东。”我的心沉了一下。“陈东已经死了。”我说。
“对,他死了。”小七说,“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的存在,
是支撑这个世界运转的‘锚’。你把锚拔了,船可不就散架了么。”主角。锚。
这些词我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所以,现在这些……我爸妈的记忆,街上的人,
我爷爷的影子……”“都是世界线崩坏后产生的乱码。”小七说,“世界正在自我修复,
但它不知道怎么修复。所以它开始胡乱拼凑,删除一些它认为‘不必要’的数据。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比如你。”我沉默了。风吹过树林,叶子哗啦啦地响。
但那声音听起来很假,像是录音带里放出来的。“那我该怎么办?”我问。
小七把糖从嘴里拿出来,糖棍上沾着口水,亮晶晶的。他说:“很简单。要么等死,要么,
找到一个新的‘锚’,把这个世界重新固定住。”6突然,周围的树林开始扭曲。
一棵树的树干像麻花一样拧了起来,然后“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地上的一堆落叶,
像活了一样,卷成一股黑色的旋风,朝我们扑过来。“快跑!”小七喊了一声。
他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往树林外跑。我们跑得很快,身后的风声越来越紧。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股黑风已经追上来了,里面好像有无数张脸在尖叫。
小七把我拉进旁边一个废弃的传达室里。他反手把门关上,用一根木棍顶住。传达室很小,
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到处都是灰。“砰!砰!砰!”那股黑风撞在门上,门板在抖,
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在墙上,喘着气。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小七站在我面前,
挡着我。他的后背很宽,把我整个人都护住了。“别怕,”他说,“撞几下就没力气了。
”外面的撞门声果然越来越小,最后没了。传达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我能听见小七的呼吸声,
也能听见我自己的。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像薄荷一样的味道。
他的衣服蹭着我的胳膊,有点痒。我抬起头,能看到他的下巴。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他好像也感觉到了,转过头来。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碰到一起。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很亮。里面映着我的影子。“世界在试图抹掉你,”他低声说,
“因为你是见证者。是你亲手改变了结局。”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因为……”他顿了一下,“它嫉妒你。”他的手还抓着我的手腕。他的拇指,
在我手心上轻轻地、慢慢地划了一下。那一道,像火一样,从我的手心,一直烧到我心里去。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7我推开了他。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墙上,咚的一声。
我说:“你别靠我这么近。”小七也没追过来。他笑了笑,又把那根棒棒糖塞回嘴里。
“行啊,”他说,“你说了算。”他转身,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暂时安全了。”他说,“这些乱码,攻击一波就歇了,跟打游戏的小怪一样。”我没说话。
我还靠在墙上,手心发烫。小七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说:“生气了?”我说:“没有。
”“那就是害羞了。”他说。我从墙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我说:“你到底是谁?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小七看着窗外,没看我。“我跟你一样。”他说,
“也是个不该存在的人。”他说:“我也是一个‘错误’。”我们没再说话。
我们就那么站着,看窗外。窗外的世界,很奇怪。天空是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
地面上,一些建筑物正在消失,像被水冲掉的沙画。另一些建筑物,又凭空冒出来,
样式古怪,从来没见过。街上那些走动的人影,动作开始变得僵硬,像坏了的木偶。
我看见了陈东。他就站在街对面,站在一个正在消失的邮筒旁边。他浑身湿淋淋的,
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摊水。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
脸朝着我们的方向。他的眼睛是两个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看着我。8“别看。
”小七伸手,挡在我眼睛前面。他的手掌很凉,带着一股薄荷味。我扒开他的手。
我说:“我要看。”陈东还站在那里。他身上的水还在往下滴,但他脚边的水摊没有变大。
就好像那些水凭空消失了一样。“那是什么?”我问。“是‘执念’。”小七说,
“世界线崩溃后,他强烈的求生欲形成的残影。一个循环播放的程序。他会在他死去的地方,
永远重复溺水的过程。”我看着那个湿淋淋的、空洞的陈东。上一辈子,我救了他。
我以为我做了一件好事。可结果呢?他成了光鲜亮丽的主角,
我成了他背景板里的一个像素点。这一辈子,我看着他死了。结果世界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