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正在厨房里切土豆丝。刀起，刀落。土豆丝一根根，掉在案板上，齐齐整整。
婆婆从外面进来，一股子香火味儿跟着她飘进来。她把一个红布包往桌上一扔，
发出“啪”的一声。“又去庙里了？”我问，头也没抬。“不去能行？咱们家这香火，
就指望你了。”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发现是空的，又重重地放下。
我关掉煤气，把炒好的土豆丝盛进盘子。“建呢？”她问。“还没回来。
”“又出去跟那帮狐朋狗友鬼混？这个家他还要不要了！”婆婆的声音尖起来。我没说话，
把饭菜端上桌。一盘土豆丝，一盘青菜，一碗米饭。婆婆扒拉了两口饭，
筷子在盘子里戳来戳去。“别光吃这些没用的。”她说，“我给你炖了汤，在屋里。多喝点，
争取一举得男。”我放下筷子。“妈，医生说，营养均衡就行。”“医生懂什么？
我生了三个，不比他有经验？”她瞪着我，“你记住了，这第一胎，必须是儿子。不然，
你在这个家就别想抬头。”我站起来，走进厨房，给她盛汤。那汤黑乎乎的，
一股子草药和土混在一起的味儿。我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喉咙里**辣的。
我走回桌边，继续吃饭。婆婆看着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我吃着我的饭，
土豆丝有点咸了。我没说话。我只是吃。2周建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进门就往沙发上一躺。“又喝多了？”我给他端了一杯温水。他接过去，
一口气喝完。“没办法，应酬。”他闭着眼睛说。我从他口袋里掏出钱包，
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一张一张数好，放进床头那个铁盒子里。那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
“今天妈又去庙里了。”我说。“由她去吧。”周建翻了个身，“老人嘛，图个心安。
”“她让我喝汤。”“喝了就喝了，补身体。”我看着他。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
显得很模糊。“周建，”我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生的不是儿子呢？”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别瞎想。肯定是儿子。”说完，他就睡着了。我坐在床边，
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只兔子。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那里还什么都没有。可我已经觉得，它很重了。3验孕棒上出现两条红线的时候，
我正在厕所里。我看着那两条红杠，心里很静。我把它收好，走出去。
婆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开得老大。我走过去，把电视关了。她正要发火，我看着她，
说：“妈，有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真的？真的有了？
”她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快让我看看！”“我刚测的。”“哎呀！祖宗显灵了！
祖宗显灵了！”她松开我，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我就说嘛，我就说嘛！
我们家要有后了！”她冲进厨房，开始翻箱倒柜。“我得给菩萨上炷香去！
还得买只鸡回来给你补补！”她风风火火地穿上外套，又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坐回沙发上，刚才被她抓过的地方，还有点疼。我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要开始抱孩子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天起，
我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都不再是我自己的了。4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婆婆把我看得死死的。我每天要喝三大碗汤，黑的，红的，绿的。味道都差不多，
一股子土腥味。我想吃酸的，她不让，说酸儿辣女是瞎话，吃酸的生出来也是丫头。
我想吃辣的，她更不让，说辣的东西上火，对孙子不好。我只能吃她做的那些，
淡而无味的饭菜。周建还是老样子，早出晚归。他偶尔会摸摸我的肚子，说一句：“辛苦了。
”然后就没了下文。他从不问我，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他好像只是这个家的一个过客。
有一天晚上，我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婆婆端着一碗汤站在我床边，脸拉得老长。
“喝下去。你不吃，孙子怎么吃？”我摇摇头。“不喝？不喝也得喝！
”她端着碗就要往我嘴里灌。我一把推开她。碗掉在地上，碎了。汤洒了一地。
“你反了你了！”她尖叫起来。周建闻声跑进来。“怎么了？”“你问问她！
你问问她干的好事！”婆婆指着我，手都在发抖，“她把汤给打翻了！那是给孙子补身子的！
”周建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回事？妈也是为你好。”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我突然笑了。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为我好？”我说，“你们谁，
是为我好？”他们俩都愣住了。我扶着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身，
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块，两块。我的手被划破了，血珠冒出来，滴在地上，
和那黑乎乎的汤混在一起。“我没事。”我说，“我自己来。”我站起来，
把碎片扔进垃圾桶，然后拿拖把，把地上的汤拖干净。整个过程，我没再看过他们一眼。
5预产期那天，我肚子疼得厉害。周建和婆婆把我送到医院。进产房之前，婆婆拉住我。
“记住，一定要是儿子。”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对我的关心，
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产房里，疼得我死去活来。我抓着床边的栏杆，指甲都嵌了进去。
我听见医生和护士的声音。“用力！”“再加把劲！”“看到头了！”我使出最后一口气。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啼哭。是个男孩。婆婆在外面听见，高兴得差点晕过去。
可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医生又说了一句。“等等，还有一个！”我又是一阵剧痛。
几分钟后，又一声啼哭传来。这次，声音小一些，细细的。护士把两个小家伙抱到我面前。
“恭喜，龙凤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看着他们，皱巴巴的小脸，闭着眼睛。
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摸他们。产房的门被推开。婆婆冲了进来，
直奔护士手里的男孩。“我的乖孙！我的心肝宝贝！”她把孩子接过去，亲了又亲。然后，
她瞥了一眼护士怀里的女孩。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6从医院回家，
家里挂满了红布和气球。都是为男孩准备的。婆婆给男孩取名叫周乐，希望他快快乐乐。
女孩的名字，她提都没提。我给女孩取名叫周安，希望她平平安安。婆婆抱着乐乐，
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安安躺在小床上，睡着了。我走过去，
给她盖好被子。“别管那个丫头片子。”婆婆说，“过来帮我把乐乐的尿布换了。
”我走过去，接过乐乐。他很乖，睁着眼睛看我。“你看他，多像建。”婆婆凑过来看，
“眼睛，鼻子，都像。我们周家有后了。”我看着乐乐，心里却想着床上的安安。
喂奶的时候，婆婆只让我喂乐乐。“乐乐是男孩，要多吃点，长得壮壮的。”“那安安呢？
”我问。“她？饿不死就行。一个丫头片子，吃那么多干嘛？”我没说话，等婆婆走开，
我把安安也抱过来，让她和乐乐一起吃。两个小家伙趴在我怀里，一左一右。我低下头，
亲了亲安安的额头。她小小的，软软的。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对不起，妈妈在。妈妈在。
7安安三个月的时候，会笑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乐乐也笑，
他笑起来很大声，咯咯咯的，像个小炮仗。我抱着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我觉得，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婆婆可不这么觉得。她只要一有空，就把乐乐抱走，
给他念叨“之乎者也”。安安哭了，她也听不见。有一次，安安哭了很久，我过去抱她。
婆婆从房间里出来，一脸不高兴。“又哭又哭，就知道哭。丧门星，一来就哭个没完，
把家里的财气都哭跑了。”我抱着安安，没说话。安安在我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我拍着她的背，轻轻哼着歌。“妈，她还是个孩子。”我说。“孩子？孩子就不是人啦？
”婆婆瞪着我，“我告诉你，你别老把那个丫头片子抱在怀里，把乐乐的福气都抢走了！
”我抱着安安，转身回了房间。我把门关上。屋里很安静，只有安安小小的抽泣声。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她的脸哭得通红，眼睛里还挂着泪珠。我伸出手，擦掉她的眼泪。
“不哭，安安不哭。”我说，“妈妈在。”安安看着我，伸出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指。
她的手很小，很暖。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硬生生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风从那道口子里呼呼地吹进来，冷得我发抖。8周建对两个孩子，也是不一样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