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的水声在数拍。三点五十九分，风从河面顶上来，像有人把冷气从地底推向我膝盖。
我屏住呼吸，看手机上的时间，秒针挪到整点。
红伞的伞尖从桥洞那头探进来，跟照片里的角度几乎一模一样。
我退半步，把自己藏到立柱阴影里。录音笔开着，口袋里那片“交给”的金属片贴着胸口发凉。
连帽衫又出现了。他从桥上那段台阶下来，脚步很轻，像踩着雨往里走。他没看见我，直接冲着那块松砖伸手。
我举起手机，开了录像。没开闪光灯，屏幕的白光打在我指节上，像一层糊不上去的胆子。
红伞靠近了。雨线被伞刮成一道弧，伞下的人踢到了台阶边缘，鞋跟打滑，整把伞被风顶开，骨架抖了一下。
“慢点。”我忍不住出声。
红伞抬了一下。我看见伞下的脸，是个瘦女孩，脸色白，肩膀缩着。不是姜宛。
连帽衫被我的声音惊到，手上一顿，眼神往我这边扫了一圈。他看不清我，把手又塞回了兜里，假装路过，从女孩身边擦过去。
女孩下意识收伞，骨架“哒”地磕到栏杆，她手忙脚乱。我上前一步，把伞柄扶住。
“谢谢。”女孩的声音很小。
“别走桥下。”我低声说，“今晚风大。”
女孩愣了一下：“我就住对岸。”
连帽衫在离我们两米的地方停了。他把背转过去，像在看水，被雨打湿的衣料贴在肩头，勾出一片硬线。我看见他肩胛骨往外顶了一下，像在咬牙。
“我送你上去。”我对女孩说。
女孩点头。我们三个人在台阶上错开，像棋盘上卡住的一条线。连帽衫绕远了一步，眼角余光还是盯着那块砖。我心里数拍子，等他走出三步，再慢了半步，把女孩护在我身体的内侧。
上到桥面，风把伞直接掀成了碗。女孩“哎”了一声，我顺手把伞扣回来，按住伞骨，把她送到路边的车棚下。
“你家在哪条街？”我把伞递给她。
“沿河那排。”女孩抱紧伞柄，看了眼桥下，“谢谢你啊。”
“今晚绕远。”我点点头，“真绕。”
女孩笑了笑，走了。她走出灯圈，伞面在雨里像一块移动的红幕。
我回头，连帽衫已经不见。我把手机贴在立柱后面，镜头对准那块松砖，又把录音笔的外置麦夹在台阶缝里，红灯悄悄亮着。我给老秦发定位，加了句：“别闯桥底，先到桥头，我在下面。”
老秦回了一个“眼睛”的表情，接着又发：“你这是破案还是做A/B测试？”
“先测能不能改预告。”我回。
“你别把自己测没了。”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蹲回桥底，听得见自己呼吸。我把之前抠出来的金属片掂了掂，正面刻的数字像停车位，背面那两个字“交给”用记号笔粗粗写着，笔迹干得很急。它不像钥匙，更像一种“取件牌”。
有人从河面那边绕回来。
不是连帽衫。是一辆电动车，骑手披着一次性雨披，在桥下慢下来，基本没有看我们这边，直奔那块松砖。骑手的手很熟练，把砖掀开，摸了一下，空了。骑手明显愣了两秒，抬头四下扫。风把雨披边角吹起，我看见他下巴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疤，像小时候摔车留下的。
我没动。我用手机的广角把他收在画面里。他意识到什么，迅速把砖盖回去，脚下一蹬，电动车抖了抖，往上冲。
我起身，追到台阶第二层，没有继续追。我对着背影喊：“别急，捡错点位了。”
骑手回头的瞬间，脸在雨里晃了一下，正对镜头一秒。他没停，直接冲上桥面，身影被灯光切成一块黑。
手机轻震。
相册里跳出一张新的“明日照片”。同一处桥底，同一块砖，红伞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警灯在水面上的反光。时间写的是今天的四点二十。
我盯着那道蓝白相间的光，喉咙有点发紧。我没有报警，我只是把“交给”拿走了，“明日”就往里塞进了警灯。也许这就是边界：我改了一点，它就补一刀。
我把砖轻轻掀开，往里塞了一样东西——不是金属片，是我新买的录音笔的备用电池。它亮了一下，又熄。我把砖盖回去，让缝隙保持原样。
四点零九分，连帽衫回来了。他身后多了第四个人，撑着黑伞，黑伞压得很低。他们没有交流，像互相不认识的两个影子。他们在同一处停住，连帽衫先伸手，摸到空，黑伞人也伸手，还是空。两个人同时把手缩回去，又同时抬头。连帽衫看向我这边，我能感觉到他在黑暗里试图抓到我的气味。
“找谁？”我从阴影里走出来，声音不大。
连帽衫愣了下，黑伞人先转身。他走得很快，鞋跟在石面上刮出刺耳的声。我看见黑伞边缘有一道油污，像刚摸过链条的人留下的手印。
连帽衫没有跟，他走近我两步，声音压低：“兄弟，抽烟吗？”
“戒了。”我说。
“你看见什么没？”他问。
“看见风往上顶。”我说。
连帽衫盯了我两秒，像在测我瞳孔。雨把他衣袖里那点硬东西勾出来一个角，我不盯，看它自己又缩回去。他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晚安。”
他走了。他走出三步，我才放松肩膀。
老秦打电话上来：“到桥头了，我看到你了，别动，我下去。”
“别下。”我抬头看桥边，“你在上面看，朝河这边，拍一圈。”
“你当我无人机？”
“今天就当一次。”我说，“拍到打火花的车牌就行。”
“打火花的车牌什么造型？”
“我也不知道。”我笑了一下，“反正比彩票靠谱。”
老秦骂了一声，又笑，答应了。他确实懂拍，角度找得很干净。五分钟后，他发给我三段视频，都是上桥、过桥、掉头的车。我把其中一辆截了帧，尾灯上方有三个泥点，刚好连成一个“∧”的形状。老秦在电话那头说：“这车来回两趟了。”
“注意它的时间点。”我盯着进度条，“它每次到桥头，刚好卡在四分钟整的附近。”
“你现在写实况转播呢？”老秦喘着气，“我报警了。”
我愣了一下：“你不是让我别报警？”
“我报警的是‘桥下有人争执可能打架’，没说钥匙，没说明日。你别当自己是主角，你就是个目击者，懂？”
我沉默三秒，点了点头：“懂。”
四点二十分的“明日照片”兑现了。桥下被巡逻灯扫了一遍，蓝白光晃在水面，像撕开又按住的口子。两个穿雨衣的巡逻员下来了，喊话，让人上来。我躲在柱子背后，尽量成一块没有亮度的影子。
巡逻员把砖一块块敲了敲，没发现我给缝里塞的电池，也没发现金属片，因为那片在我口袋里。他们问有没有人看见什么。我没有说话。桥上的老秦走到栏杆边，朝下招手：“刚才有两个人在那块砖边，黑伞、连帽衫，电动车从西往东。”
“电动车的牌照看得清吗？”巡逻员问。
“尾号七四一。”老秦喊。
我看向他。老秦摊手：“别崩，我在视频里放大了。”
巡逻员点头，开始在对讲里复述。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明日”弹出一段新的语音，还是那个压着嗓子的男声：“九点半之前来。别带别人。”
这次，他加了一句：“拍照也没用。”
我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冷。我对着录音笔小声说：“你知道拍照，对吧？那你也知道，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风又顶上来。我把那片刻着数字的金属片握紧，掌心发热。我把它放回口袋，贴着心跳的位置。我往台阶上走，走到第三层，又停了一下，把那口气压回去。
“老秦。”我抬头喊，“九点之前，你帮我盯着公司前台的监控。有人扶着膝盖的那张照片，时间是九点三十二，你盯到九点半。”
“你要干嘛？”老秦问。
“我去拿回钥匙，”我说，“然后把另一把换成我的。”
“你这是改剧本呢？”老秦声音高了一点。
“不是。”我说，“只是把题目变成我会做的那种。”
我上到桥面。雨在伞骨上砸出一行又一行的小坑。我回头看了一眼桥底，巡逻灯在动，影子跟着摇。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照片不是只给我看了，它开始跟着我改。我不知道代价会落在哪，但我决定先交一笔押金。
我把伞扣到头上，往反方向走。手机屏幕暗着，可我能感觉到它在口袋里发烫，像一只被捂住的第二只眼睛。下一秒——它又震了一下。
新的照片弹出来。是公司前台。保安没有蹲地，他正站着，手扶着腰和另一个人说话。时间改成九点二十七。另一张里，红伞停在对街，没有被风掀翻。
我知道我动到了边界。下一步要么更容易，要么更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