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梧城,已经有了蒸腾的、黏腻的暑气。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把青石板街道晒得发白,
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过于甜腻的香气,混杂着鞭炮燃尽后的硝磺味,
还有一种人群集体狂欢时特有的、热烘烘的躁动。“死了!沈聿深那个卖国贼死了!
”“北边打的仗,就是他在后面捅刀子!死得好!”“呸!毒瘤!梧城的耻辱!
”报童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挥舞着墨迹未干的号外,像一尾灵活的鱼在人潮里钻来钻去。
满街的横幅,红得刺眼,写着“庆祝祸国毒瘤伏诛”、“肃清叛徒,还我河山”。
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简单的、未经思考的痛快,仿佛拔去了一颗共同的脓疮,
梧城就能从此河清海晏。江婉卿走得很慢。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
外面罩了件银灰色的开司米披肩,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除此以外,
周身再无半点装饰。那些喧嚣的、恶毒的字眼,像流弹一样扑过来,却奇异地穿透了她,
落在空处。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愤慨,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
衬得周遭的一切热烈都像一场虚妄的皮影戏。她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喧嚣被隔在了身后,
只余下自己鞋跟叩击石板的清冷回响。巷子深处,藏着一家不起眼的当铺,黑漆木门,
招牌上只有一个模糊的“當”字。柜台很高,里面坐着个戴老花镜的掌柜,
正就着窗口的光线打瞌睡。江婉卿站定,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丝绒小匣。打开,
里面是一枚翡翠戒指。那翡翠是极老种的帝王绿,色泽浓艳欲滴,莹润通透,没有丝毫杂质,
戒托是繁复精巧的赤金累丝,镶嵌着几粒碎钻,光线下流转着幽微冷冽的光华。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沈家下聘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说:“婉卿,往后日子,
愿如这翡翠,坚贞温润。”她将匣子轻轻推上柜台。老掌柜被惊动,抬起眼皮,
浑浊的目光先是在她脸上停顿一瞬,随即落在戒指上,精神猛地一振。他拿起放大镜,
对着那翡翠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指腹摩挲过冰凉的戒面,又掂了掂分量。“**,
这可是好东西,”他放下放大镜,语气带着试探,“死当?”“活当。”江婉卿的声音很轻,
却不容置疑。掌柜沉吟了一下,报了个价。比市价低了三成不止。江婉卿没有还价,
只点了点头:“可以。”银钱和当票很快办好。她接过那一小叠不算厚的纸币,
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心里空茫茫的,没有一丝割舍传家宝的痛楚,也没有获得钱财的松快。
她把钱仔细收进手袋内侧,将当票折好,塞进最底层的夹缝,仿佛那不是一张凭证,
而是一页需要掩埋的过去。走出当铺,斜对面茶楼的窗户大开着,
里面茶客们的高谈阔论清晰地传出来:“听说是在北境被自己人打的黑枪!哼,
真是老天开眼!”“他那督军府,怕是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吧?死了活该!
”就是苦了他那个未过门的太太,宋家的女儿,往后可怎么嫁人……”“啧,
跟过卖国贼的女人,谁还敢要啊?”她脚步未停,像是没听见,
径直走向停在巷口的黑色汽车。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她弯腰坐进去,
车内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声浪,只剩下她自己清浅的呼吸。汽车没有开回宋家,
而是驶向了城西的沈督军府。昔日车马喧嚣、岗哨林立的府邸,此刻门庭冷落。
高大的铁艺大门紧闭,只开了一侧小门,白色的封条交叉贴在主建筑的门楣上,
像两道狰狞的伤疤。卫兵早已撤走,只剩下两个穿着不同制服的陌生士兵守在门口,
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这辆不速之客。江婉卿出示了一张特别的通行证,
那是沈聿深几个月前给她的,当时他只说:“若有急事,可凭此物入府,去书房。
”她从未用过,没想到第一次用,是在他身死之后。守兵查验了证件,
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放行。府内一片狼藉。值钱的摆设不见了踪影,
文件纸张散落一地,地毯上满是泥污脚印,桌椅东倒西歪,像是经历了一场洗劫。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器物蒙尘和人心离散后的腐朽气味。她径直上了二楼,走向最里间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同样混乱,书架被推倒,书籍散乱,
那只他常坐的黄梨木官帽椅翻倒在地,一条腿断了。江婉卿的目光掠过这片废墟,
定在靠墙的那排书架上。她走过去,凭着记忆,
手指在书架侧面一处不起眼的雕花蔓纹上轻轻按了几下,又横向一推。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块看似完整的木板向内弹开一条缝隙,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没有机密文件,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沓东西。
最上面是几张最新的银行汇款回执,下面,
是摞得整整齐齐、用牛皮纸信封装好的汇款单存根,时间跨度长达数年。
每一张存根上的金额都大得惊人,收款方名称各异,但婉卿认得,
那都是些与军火、医药、物资相关的代称。汇款人一栏,有时是化名,有时干脆空白。
她抽出最底下几张私人钱庄的凭证,那上面清晰写着,
抵押物:沈氏祖田三百亩;用途:购“勃朗宁”一百二十挺。日期,
就在他“通敌”消息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上个月。江婉卿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凉的数字和文字,
指尖微微颤抖。这就是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就是他“叛国”的证据。每月半数家产,
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北境前线将士们手中饥饿的枪,身上御寒的衣,救人命的药。
可他从未对她解释过一句。面对满城的唾骂,亲朋的疏远,甚至她无声的质疑,他只是沉默,
眉宇间锁着深重的疲惫,偶尔看她时,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快点,上头命令,所有遗物一律清理焚毁,
特别是书房的文件……”“这地方阴森森的,
赶紧弄完走人……”婉卿迅速将暗格里的东西尽数取出,塞进随身带来的一个布包里,
将暗格恢复原状,然后闪身躲进了书房连接的阳台,厚重的丝绒窗帘将她的身影完全遮蔽。
两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进来,胡乱翻检着地上的书籍文件,动作粗鲁。
其中一个踢了翻倒的椅子一脚:“妈的,卖国贼的东西,晦气!”“少废话,赶紧装箱!
”听着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婉卿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
那里面是沈聿深用整个名誉和生命换来的东西,沉重得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几天后,
梧城码头。细雨霏霏,江面一片迷蒙。没有遗体,只有一口象征性的空棺,
将从这里由专轮运回他的老家安葬。官方没有任何仪式,来的大多是些看热闹的民众,
以及一些不得不来做表面文章、又怕惹上腥臊的官员,站得远远的。
江婉卿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站在人群边缘。
她看着那口覆盖着褪色国旗的棺木被八个士兵抬着,缓缓走向轮船的跳板。雨水打在棺盖上,
洇开深色的水渍。就在棺木即将被抬上甲板的那一刻,异变陡生!“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属撞击声,猛地从棺木内部传来!清晰,锐利,
瞬间压过了雨声和人声的低语。所有人都愣住了。抬棺的士兵脚步一滞,面面相觑。
人群骚动起来。“什么声音?”“棺材里有东西!”空棺?空棺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负责押运的军官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快抬上去!”可那声金属撞击太过诡异,
士兵们犹豫着,棺木悬在了半空。就在这时,婉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收起伞,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拨开身前的人,几步冲到棺木前,声音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