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殿宇楼阁,在明媚春光的倾泻下,宛如天上宫阙坠入凡尘。琉璃瓦并非静止,
而是随着日影流转,漾开一层层涟漪般的熠熠金辉,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后花园中,
那株见证过王府数代风华的百年海棠,正值盛放,繁花累累,压弯了枝桠,
真正是“千朵万朵压枝低”。并非浅淡的云霞,而是秾丽如堆锦叠绣,
粉白的花瓣在煦风中不是飘落,而是簌簌洒下一场香雪海,
悄无声息地覆盖了蜿蜒的雕花青石小径,空气里弥漫的也不再是清浅甜香,
名贵沉水香、百花园里异卉芬芳以及海棠本身冷艳幽韵的、独属于顶级富贵之家的馥郁气息。
汉白玉栏杆旁,朱红回廊下,垂手侍立的并非只有十余位侍女。仔细看去,
从廊檐深处到月洞门前,两列身着统一淡樱色贡缎宫装、身姿窈窕的侍女静默肃立,
人数恐不下二三十。她们手中捧着的紫檀木托盘,也绝非寻常之物,
边缘皆以螺钿镶嵌出吉祥图案,内衬皆是寸缕寸金的冰蚕丝缎。托盘之上:南海进贡的明珠,
每一颗都**无瑕,光泽莹润,大小竟如龙眼,被巧匠缀成步摇,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便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西域而来的宝石,并非只有一种,鸽血红的宝石艳烈如火,
矢车菊蓝的蓝宝石深邃如夜空,还有通透无色的金刚石,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火彩,
皆被镶嵌在赤金底托上,华贵逼人。苏绣大师耗尽心血织就的衣裙,展开一看,
那上面的百蝶穿花纹样,
蝶翼竟是用比发丝还细的金线银线、缀以米粒般细小的各色宝石碎珠,
绣出了栩栩如生的光影层次,仿佛下一刻蝴蝶便会振翅飞走。内造的胭脂水粉,
盛放在官窑烧制的雨过天青瓷盒或剔红漆奁中,光是那包装的瓷器、漆器,
便已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更遑论其中以珍稀花卉、药材秘制而成的妆品。
这已不是简单的“琳琅满目”,而是一场极致的视觉与想象的奢华盛宴。
掌事嬷嬷身着藏青色缂丝褙子,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上前一步,姿态恭敬得近乎虔诚,
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满室光华中的主人:“郡主,吉时将至,今儿个想用哪套头面,
配哪袭宫装?太后娘娘的寿宴,马虎不得。
”沈琳琅慵懒地深陷在临窗的那张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中,榻上铺着光滑如水的玄狐皮褥。
她身着一袭柔软的云绫锦常服,更衬得肌肤胜雪。闻声,她连眼皮都未完全抬起,
只漫不经心地伸出纤长莹润的指尖,掠过眼前那一片令人眩晕的珠光宝气,最终虚虚一点,
落在那套最是夺目、以赤金精工镶嵌着数十颗饱满鸽血红宝的头面上,
那红色浓郁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就它吧。”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
却天然蕴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配上前几日江南刚贡上来的那件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
记得,要用那条东海贡珠串成的腰带。”命令既下,满室的侍女如同被上了发条的精致人偶,
瞬间却又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捧来金盆玉匜的,手持柔软云巾的,负责梳起高耸惊鸿髻的,
翼翼捧出那件华美得不可思议的云锦裙的……一切都在一种奇特的、训练有素的寂静中进行,
只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环佩偶尔相击的清音。今日是太后千秋寿辰,她,靖王府的郡主,
将以最完美的姿态,踏入那九重宫阙,赴一场极致的盛宴。而这从清晨开始的梳妆,
不过是盛宴之前,另一场无声的、属于她一个人的繁华序幕。沈琳琅,靖王独女。
因靖王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且最宠爱的幼弟,她自幼便被接入宫中抚养,
一切用度仪轨皆比照公主。虽及笄后迁回靖王府居住,但宫中的那份极致尊荣与宠爱,
未曾减少分毫。“郡主真是仙姿玉貌,这红宝石的光华,竟不及郡主容颜之万一。”梳妆毕,
嬷嬷望着镜中明珠生辉般的人儿,由衷赞叹。沈琳琅端详着水银镜中映出的容颜,
明眸流转似秋水,皓齿微露如编贝,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她浅浅一笑,起身时,
云锦裙裾逶迤拂地,如流霞漫卷,鬓边步摇珠钗轻颤,环佩相击,发出清越泠泠之声。
“时辰不早,莫让父王等急了。”靖王府的马车堪称移动的珍宝阁,车辕以紫檀木制成,
镶嵌繁复银饰,四匹通体雪白的西域良驹鞍辔鲜明。车队驶出王府,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市,
所过之处,百姓皆驻足围观,惊叹于这泼天的富贵气象,虽已司空见惯,仍不免啧啧称奇。
太后寿宴设在御花园琼华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沈琳琅坐在靖王下首稍后的位置,
应对进退,礼仪无可挑剔。她早已惯于此类场合,言谈得体,
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冷落旁人,亦不过分热络。席间,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道不算隐秘的注视,眼波微转,
便见斜对面席位上一位身着月白竹纹锦袍的男子正望了过来,见她回望,那人非但不避,
反而举起身前玉杯,隔空致意,唇角噙着一抹自以为风流的笑意。“那是何人?
”她侧首轻声问侍立身后的贴身侍女璎珞。“回郡主,是承恩公府的嫡子,顾长渊。
”璎珞低声回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沈琳琅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收回目光,
不再多看。承恩公府,空有爵位、内囊早尽的破落户,京城里稍有头脸的人家谁人不知。
宴至中程,殿内熏暖,沈琳琅借口更衣,信步至御花园中透气。园内牡丹正值盛期,
姚黄魏紫,国色天香。她沿着汉白玉栏杆缓缓而行,不觉行至一处倚水而建的六角攒尖亭旁。
“郡主安好。”熟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刻意的温文。沈琳琅驻足转身,
见顾长渊立于三步开外,拱手施礼。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神色淡漠。“春色如许,
花开正艳,郡主若是不弃,顾某可否有幸伴您同赏?”顾长渊含笑问道,
一双桃花眼努力漾出深情款款的光彩。沈琳琅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声音清冷:“我素来喜欢清静,不惯与人同游,顾公子自便。”言毕,毫不留恋地转身,
扶着璎珞的手迤然离去,留下顾长渊一人对着满园春色,笑容僵在脸上。
这自然不是顾长渊第一次试图接近高门贵女。京城圈子里早有风声,这位承恩公府的嫡子,
为重振日渐没落的门楣,近年来频频出入各种宴集,目标明确地接触各家适婚闺秀,
从手握实权的户部尚书千金到家财万贯的富商之女,可惜或是被看穿心思,
或是对方家族看不上顾家空壳,皆不了了之。顾长渊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窈窕背影,
眼中掠过一丝势在必得的锐光。靖王府!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登天阶梯——泼天的富贵,
煊赫的权势,以及这位比公主更受宠的郡主背后代表的圣心。接下来的数月,
顾长渊精心策划了一系列“偶遇”与“善举”。三月三上巳节,曲江池畔,仕女如云。
沈琳琅正在侍女陪伴下于柳荫处漫步,忽闻一阵惊呼,一辆看似受惊的马车竟直直朝她冲来。
眼看便要撞上,顾长渊如神兵天降般从旁冲出,一把将她拉入怀中避险,动作略显急促,
手臂箍得有些紧。“郡主恕罪,方才情急,唐突郡主了。”他连忙松开,面露关切,
语气诚挚。沈琳琅稳住身形,轻轻抽回手臂,理了理微乱的袖口,
淡淡道:“多谢顾公子援手。”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那已被车夫制住的“惊马”,
以及车夫与顾长渊之间那一闪而过的眼神交汇。五月端阳,龙舟竞渡结束后,
沈琳琅正欲登车回府,忽闻不远处一阵骚动。
却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围着一个卖花女推搡索要,正是顾长渊挺身而出,厉声呵斥,
又慷慨解囊,将几锭碎银塞入卖花女手中,助其解围。“人生在世,力所能及之处,
自当伸以援手。”顾长渊转身,对恰好望过来的沈琳琅露出一个谦和又带着几分侠气的笑容。
沈琳琅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冷嗤一声。
那“卖花女”腕上露出一截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水头十足,
分明是承恩公府女眷旧年常戴的式样,她曾在某次宫宴上见顾老夫人戴过类似之物。
诸如此类的戏码,几乎月月上演。顾长渊绞尽脑汁,变换着英雄救美、乐善好施的桥段,
刻意营造自己“家道中落却品性高洁、怀才不遇”的形象。
京城中一些不明就里或心思单纯的名门淑女,确有为他的“深情”与“侠义”所动容者,
私下议论顾长渊虽家境不佳,但人品能力皆属上乘,实为值得托付的良人。
沈琳琅却只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可笑。这等粗浅伎俩,
她幼时在宫闱之中便已见识过不知凡几,连消遣都算不上。“郡主……觉得顾某是何等样人?
”一日,在一场诗会后,顾长渊终于按捺不住,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拦下沈琳琅,
直接问道。沈琳琅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缂丝牡丹团扇,眼风掠过池中游鱼,
语气疏淡:“顾公子是何等样人,与本郡主何干?”顾长渊面色霎时一僵,
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迅速被温顺谦卑所取代,强笑道:“郡主说的是,是顾某冒昧了。
”夏尽秋来,靖王府为沈琳琅举办的及笄礼,排场之盛大、仪典之隆重,
连宫中最得宠的公主见了,心下也难免有些泛酸。顾长渊自然也收到了**精良的请柬,
他备下了一份厚礼——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真迹,
这几乎已是承恩公府库房中能拿得出手的最后几件压箱底宝贝之一。“郡主今日及笄,
风华绝代,想必今日之后,靖王府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媒人踏破了。”顾长渊寻机凑近,
语带试探,目光灼灼。沈琳琅今日身着繁复华丽的礼服,更衬得容光摄人,她闻言微微挑眉,
眼波流转:“所以?”顾长渊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勇气,躬身长揖,
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引得附近几位宾客侧目:“顾某不才,倾慕郡主久矣,今日冒死恳求,
愿以终身奉郡主,求娶郡主为妻!”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沈琳琅闻言,
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顾公子,你可知……”她顿了顿,
纤指轻轻拂过鬓边一支颤巍巍的东珠钗,“我今日这身行头,值多少银两?
”顾长渊显然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一时语塞。沈琳琅缓缓起身,裙裾曳地,如云霞铺展,
她步态优雅地走近两步,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周围每个人耳中:“便不说这身礼服。
单我耳上这对龙眼大的南洋金珠耳坠,值三千两;腕上这对帝王绿玻璃种翡翠镯,
值万两;就连手中这把看似寻常的缂丝团扇,亦是苏杭三位顶尖匠人合力耗时半年所制,
价值不下五百两。顾公子,”她目光落在顾长渊渐渐发白的脸上,语气轻柔却如刀,
“你承恩公府如今一年的所有进项开销,可能抵得上我平日一月的用度?
”顾长渊面皮由红转白,额角似有青筋微现,
却仍强自维持着镇定风度:“顾某……深知与郡主云泥之别,不敢以财物亵渎郡主,
唯有一片赤诚真心,天地可鉴……”“真心?”沈琳琅打断他,妙目流转,
扫过周遭竖着耳朵的众人,眼中满是戏谑玩味,“好啊,
既然顾公子如此有‘诚意’……”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你若能备足四千万两白银办一场真正配得上我身份、让京城上下都惊叹的婚礼,
本郡主便应了你,又如何?”这话本是极具羞辱意味的戏言,四千万两,
便是掏空十个承恩公府也拿不出。谁知顾长渊眼中在瞬间的震惊后,竟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郡主此话当真?!”沈琳琅本欲直接嗤笑回绝,
却心念电转。近来宫中局势波谲云诡,几位皇子为储位明争暗斗日趋激烈,
父亲靖王地位超然,圣眷正浓,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若此时与顾长渊这等毫无实权、家道败落的公府结亲,看似下嫁,或许反倒能暂时韬光养晦,
降低皇室对靖王府的忌惮。再者,她倒也真想看看,这顾长渊为了攀附,
究竟能演到何种地步,这场戏能有多荒唐有趣。念及此,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自然当真。不过,聘礼一分不得少,婚礼亦要空前盛大,
若有一处不合我意,此事便作罢论。”顾长渊欣喜若狂,连声音都带了颤音:“郡主放心!
长渊必竭尽所能,不负郡主期许!”说罢,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告退离去,
急着去筹备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郡主,您这是……”贴身侍女璎珞蹙眉,满心不解,
“何必与这等人物纠缠,平白污了名声。”沈琳琅把玩着腰间一枚羊脂白玉佩,
眼中闪过狡黠而冰冷的光:“人生漫漫,难免无趣,有蠢人自告奋勇演戏解闷,岂不有趣?
况且……”她瞥了一眼顾长渊消失的方向,语气轻慢,“此人身量颀长,皮相尚可,
留在眼前玩玩,我也不算亏。”顾长渊回到那日渐破落的承恩公府,开始了近乎疯狂的筹措。
他变卖了府中所有能变卖的古董珍玩,抵押了所剩无几的田产铺面,
低声下气向所有可能借到钱的远亲故旧求助,甚至不惜以重利借贷于**,
更暗中做假账挪用了公府赖以生存的祭田收入……历经千辛万苦,受尽白眼屈辱,
竟真让他凑齐了这笔天文数字般的聘礼——四千万两白银。婚礼筹备期间,他事无巨细,
亲力亲为,从宴席的菜式酒水、宾客名单,到喜糖的包装、迎亲队伍的仪仗,无不精益求精,
力求奢华。这番“用心”之举,经由刻意传播,很快成为京城美谈,
人人皆道承恩公府嫡子对靖王府郡主用情至深。沈琳琅始终冷眼旁观,偶尔兴起,
会提出一些近乎刁难的要求,诸如要东海珍珠串成的喜帘,
要需提前三年培育的稀世牡丹点缀婚堂,顾长渊竟都咬牙一一设法满足,
尽管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大婚之日,盛况空前。沈琳琅的嫁妆队伍绵延十里,珍宝璀璨,
绫罗塞道,真正是“十里红妆”,羡煞了整个京城的待嫁女子。
顾长渊看着这流水般涌入承恩公府的财富,尽管深知其中大部分他根本无权动用,
眼中仍是忍不住流露出志得意满的光芒,仿佛已见自己平步青云、重振门楣的美好未来。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顾长渊极尽温柔小意,小心翼翼,唯恐唐突。
沈琳琅却只觉得这一切无比讽刺,这场婚姻从开始便是一场各怀心思的交易,
此刻的温存体贴,不过是算计的一部分,虚伪得令人作呕。新婚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消散,
顾长渊的野心便如同逢春的野草,开始悄然滋生、蔓延。他不再满足于表面上的风光,
而是急切地想要将这份“幸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权力和财富。翌日清晨,敬茶礼毕,
顾长渊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沈琳琅“熟悉”公府。行至库房,看着略显空荡的架子,
他唉声叹气:“郡主也看到了,为风风光光迎娶郡主,我们公府……如今已是倾尽所有,
外头还欠着不少债务。日后这府中用度,
怕是……”目光却不时瞟向沈琳琅那源源不断抬入私库的嫁妆箱子。
沈琳琅随手拿起多宝架上的一件赤金摆件掂了掂,语气平淡无波:“所以?
”顾长渊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诚恳”:“郡主的嫁妆丰厚,产业众多……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