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我九岁的儿子江淼,抱着他的奥特曼,小心翼翼地问我:“爸爸,
我们是在玩‘穷人体验’游戏吗?”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满玻璃渣的棉花,哑着嗓子点头:“对,玩游戏。”我撒了谎,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关于贫穷的游戏。却没想到,游戏的终极惩罚,是献祭我唯一的儿子,
以及我和他妈妈余下全部的人生。01“爸爸,我们是在玩‘穷人体验’游戏吗?
电视上那种。”我儿子江淼抱着他那个漆都快掉光的赛罗奥特曼,仰着头问我。
搬家公司的工人正把他最喜欢的小飞船书桌往外抬,桌腿在门框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我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睛,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喉咙里像被灌满了水泥,又干又硬。
我只能弯下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对,玩游戏。
”我的声音哑得像破锣。“淼淼要乖,我们很快就能通关了。”“太棒了!
”他开心地跳了起来,举起手里的奥特曼。“爸爸,我会保护你和妈妈的!我们一起打怪兽,
很快就能通关!”我摸了摸他的头,没敢再看他的眼睛。我撒了谎。这场游戏,没有终点。
我和他妈妈陈舒,被困在里面,直到死亡。三年前,我叫江河,道上的朋友都给面子,
叫我一声“江总”。我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手下养着两支靠谱的施工队。
城里新开的楼盘,样板间和精装房的活儿,十有八九都得从我手里过。
车库里停着一辆黑色卡宴,银行卡的余额是七位数,后面还跟着一串零。我老婆陈舒,
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就嫁给了我。她人如其名,温婉舒心,从不跟人争什么。
她没正经上过几天班,专心在家带儿子江淼,把一百八十平的房子打理得一尘不染。
我每天不管多晚,带着一身酒气烟味回家,她总会默默递上一杯温好的蜂蜜水,
从不多问我在外面跟谁喝,喝了多少。我一度以为,这就是我人生的巅峰了。有钱,有闲,
老婆漂亮,儿子聪明。可人的欲望,就像雪球,越滚越大。我开始觉得,凭我的脑子,
不该只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我得去搏一个更大的未来。这个“未来”,是李东坐着奔驰大G,
带到我面前的。李东是我发小,光**长大的兄弟。他脑子活,一直在外面闯。
那天他回到我们这个小城,在最高档的“锦江阁”请我吃饭,包厢里就我们俩。“阿河,
还在搞你那点装修的小打小闹?”李东给我满上一杯茅台,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劳力士,
晃得我眼晕。我有点不服气,脖子一梗。“什么小打小闹,我一年流水也上千万。”“千万?
”他笑了,摇着头,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格局小了,真的小了。”他凑过来,
压低声音。“我带你玩个东西,一年,让你这个数后面,再加个零。”他说的项目,
叫什么“九州芯创”。新能源芯片,海外专利技术,国家重点扶持,
马上就要Pre-IPO。听起来,每一个字都闪着金光。“总共三千万的盘子,
都是内部人带自己兄弟玩的,外面的人挤破头都进不来。”“我已经投进去五百万了,
这次是最后一轮融资,我还差一千万。”他把手机推到我面前,打开银行APP,
让我看那笔五百万的转账记录。然后,他又从一个爱马仕的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文件。
什么专利证书,股权协议,看得我头晕脑胀。“阿河,你投五百万,我再去找找别人。
等公司一上市,咱俩都是亿万富翁!”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神真诚得能滴出水来。“到时候,
去三亚买别墅,一人一栋,门对门!”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个亿”,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那天晚上回家,我破天荒地没喝酒。我坐在客厅,
等陈舒给江淼检查完作业。她一走出来,我就把那叠文件递给了她。“老婆,你看看这个。
”她很认真地翻了翻,眉头很轻地蹙了起来。“江河,我不懂这些。但是,
要把我们所有钱都投进去,还要抵押房子,是不是……太冒险了?”“妇人之见!
”我当时被那个“亿万富翁”的梦冲昏了头,语气很不耐烦。“风险越高,回报才越大!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站起身,不容置喙地宣布。“你就在家带好孩子,
钱的事情你不用管。”陈舒没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
还有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深深的悲伤。我后来才明白,她在那一刻,
就已经预见到了我们家崩塌的未来。第二天,我没跟她打招呼,就去了银行。我抵押了房子,
抽空了公司的流动资金,加上我们所有的存款,凑了整整五百万。我把钱,
全部打进了李东指定的那个账户里。我至今都记得,当我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
手机屏幕上弹出的那个数字。我觉得,我按下的不是转账键,而是通往天堂的门票。
李东收到钱,激动地在电话里抱着我。“好兄弟!等着吧!年底我们就去三亚看别墅!
”我信了。我甚至开始规划,拿到钱,就给陈舒买她看了很久的那个十几万的爱马仕,
再给江淼报一年三十万的国际学校。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昂贵的一个美梦。
这个梦的代价,是我的一切。02梦醒得猝不及防。钱打过去一周,
李东说要给我介绍项目的几个“大股东”,让我开开眼。我特意穿上新买的阿玛尼西装,
把卡宴洗得锃亮,意气风发地开到了约定的酒店。推开包厢门,里面空空如也。
桌上连杯盘都没摆。我给他打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
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的手开始抖,不受控制地抖。
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号码。一遍,两遍,一百遍。听筒里传来的,
永远是那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冲出酒店,
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发出一声咆哮,直奔他家。开门的是他老婆,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看到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江总,李东他……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她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们,别找我。
我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像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我疯了一样冲到他之前给我看的那个“九州芯创”的办公地址。城里最气派的环球金融中心,
三十八楼。富丽堂皇的前台,穿着精致套裙的**,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先生,
我们这里没有您说的这家公司。”“不可能!三十八楼!就是这里!”我像疯狗一样咆哮。
“先生,三十八楼整层都是我们‘天宇集团’的办公区,真的没有您说的那家公司。您再闹,
我叫保安了。”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瘫坐在写字楼冰冷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碎了。周围人来人往,
对我指指点点。我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沉,
要把我拖进无底的深渊。海外专利。上市计划。大股东。亿万富翁。全都是假的。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专门为我这种自作聪明、利欲熏心的蠢货,量身定做的陷阱。
我报了警。警察同志接待了我,给我倒了杯热水,拍了拍我的肩膀。
“典型的‘杀熟’式集资诈骗。”“你这个兄弟,很可能已经卷款跑到国外去了。
”“我们会立案侦查,但是……追回来的希望,微乎其微。”微乎其微。这四个字,
像四颗钉子,钉死了我最后的希望。银行的催款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一个接一个,
像催命符。公司的两个项目因为资金链断裂,被迫停工。合作方带着律师找上门来,
要我赔偿违约金。工人们围在公司门口,拉着横幅,要我发工资。我焦头烂额,
四处打电话借钱。那些往日里一口一个“江总”,跟我称兄道弟的“朋友”。
一听我开口说“借钱”两个字,就都说自己在开会,在开车,在信号不好的地方。然后,
匆匆挂了电话。树倒猢狲散。我第一次,尝到了人情冷暖的滋味。那几天,我不敢回家。
我害怕看到陈舒的眼睛。我怕看到她失望,看到她怨恨。我就睡在公司的沙发上。白天,
像条狗一样,对着各种催债的人点头哈腰,说尽了好话。晚上,就一个人喝闷酒,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自己的肺都快咳出来了。是陈舒找来的。她推开办公室的门,
看到满地的烟头和酒瓶,还有胡子拉碴,形容枯槁,几乎脱了相的我。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走过来,蹲下身。然后,把我那颗沉重得抬不起来的头,轻轻揽进了她的怀里。
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带着我熟悉的馨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像个迷路了很久,
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嚎啕大哭。我把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甘,都哭了出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陈舒,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淼淼……”我泣不成声,
话都说不完整。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江河。
”“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以为,
她会骂我,会打我,会歇斯底里地质问我。但她没有。她只是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和鼻涕,
弄脏她干净的连衣裙。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那辆卡宴,
也不是那七位数的存款。而是眼前这个,愿意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还紧紧抱着我的女人。
可是,我把她弄丢了。不,是我亲手,把她推下了地狱。03搬家的那天,天阴沉沉的,
像是要塌下来。法院的人和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我们家那些曾经精心挑选的家具、电器,
一件件被贴上封条,像尸体一样被抬走。陈舒在卧室里,默默地收拾着衣物。
我看到她把江淼从小到大得的那些奖状,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揭下来。三好学生。
优秀少先队员。绘画比赛一等奖。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每揭下一张,
都是在剥离我们过去幸福生活的一层皮。最后,她把那些卷好的奖状,
仔细地放进一个纸箱里,用胶带封好。江淼还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他抱着他的赛罗奥特曼,
跟在搬家工人**后面跑来跑去,觉得很新奇。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小床也被两个工人合力抬了出去,才慌了。他跑过来,拉住我的衣角,
仰着头,大声问我。“爸爸,他们为什么要搬我的床?我们晚上睡哪里?”我蹲下身,
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彻底僵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我们从这个一百八十平,带空中花园的大房子里,被赶了出去。以后要住进一个不到三十平,
没有电梯,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老破小。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段对话。“爸爸,
我们是在玩‘穷人体验’游戏吗?”“对,玩游戏。淼淼要乖,我们很快就通关了。
”我说完,江淼就开心地笑了。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钢针,
反复穿刺,疼得千疮百孔。我们的新家,在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墙壁上满是黑乎乎的油污和小孩的涂鸦。我们的房间在六楼,顶楼。没有电梯。每次爬上去,
都累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房间小得可怜。一间卧室,一个被隔出来的狭小客厅,
还有一个只能容纳一个人转身的厨房。卫生间是蹲便,
下水道还经常返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我们把所有家当搬进去后,
屋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晚上,陈舒在那个逼仄的厨房里忙碌。那小小的空间,
连转身都困难。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以前,连碗都不用洗。
“吃饭了。”她端出两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炒青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没有肉。
江淼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小声问。“妈妈,今天没有红烧肉吗?”陈舒摸了摸他的头,
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今天我们换换口味,吃素菜对身体好。”“等我们游戏通关了,
妈妈给你做最大最大的红烧肉,好不好?”“好!”江淼立刻又开心起来,
大口大口地吃着饭。我却一口都吃不下去。饭菜在嘴里,像是沙子,又干又涩,难以下咽。
晚上睡觉,一张吱吱作响的一米五的旧木床,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江淼睡在中间。
我能清晰地闻到,陈舒头发上传来的,是那种最便宜的,
装在透明塑料瓶里卖的洗发水的味道。她以前用的,是几百块一瓶的法国牌子。夜深了。
我听着身边母子俩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我睁着眼睛,
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大块脱落的墙皮,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墙皮一样,斑驳不堪,
摇摇欲坠。是我。是我毁了他们。我亲手毁了我最爱的两个人,原本安逸幸福的生活。
我就是个罪人。04为了还债,我必须出去工作。但“江总”这个身份,
已经成了我最大的笑话和污点。我去找以前的合作伙伴,希望能揽点工程的活儿干。
人家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客气地把我打发走,说公司不缺人。最后,
还是一个以前给我供应材料的工头老王,看我实在可怜,给了我一份活儿。
我们约在一家路边的大排档见面。他给我点了一盘炒螺蛳,一瓶啤酒。“阿河,
不是王哥不帮你。现在这情况,没人敢用你。”他叹了口气,一脸为难。
“我那儿工地还缺个搬砖的小工,一天两百,管一顿午饭。你要是不嫌弃……”“干!**!
”我没等他说完,就抢着答应了。我举起酒杯,一口把杯子里的啤酒闷了。“王哥,谢谢你。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起了床。陈舒已经给我准备好了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白粥,
一小碟咸菜。她还把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军用水壶装满了凉白开,递给我。“工地上热,
多喝水。”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偷偷哭过。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接过水壶,像逃一样,
狼狈地冲出了家门。工地,和我以前视察的那些完全不一样。以前我都是开着卡宴,
穿着干净的衬衫皮鞋,在项目经理的点头哈腰下,背着手,指指点点。现在,
我戴着一顶油腻腻的黄色安全帽,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迷彩服,和一群赤着膊,
浑身汗臭的汉子们一起,在脚手架上挥汗如雨。搬砖,和水泥,
推小车……这些我以前看都看不上的体力活儿,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收入来源。第一天干下来,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肩膀被粗糙的砖头磨破了皮,**辣地疼。两只手上,
也起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晚上回到家,我累得连筷子都拿不稳。陈舒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打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然后,她拿出碘伏和棉签,
小心翼翼地帮我处理肩膀上的伤口。棉签碰到破皮的地方,我疼得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
“疼吗?”她轻声问,吹了吹我的伤口。“不疼。”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她没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我发现,她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
每天只用考虑下午茶去哪喝的全职太太。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大超市当收银员。
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不停地说话,扫码,收钱。下班回来,还要挤公交车去菜市场买菜,
回家做饭,照顾我们父子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原来脸上那点可爱的婴儿肥,
彻底消失了,颧骨都凸了出来。眼角的细纹,也多了好几条,像干涸的河床。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不是不爱了,而是生活太累了,累到我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每天回到家,我们就各自沉默着,吃饭,洗漱,然后倒头就睡。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江淼,是我们生活中唯一的光。他很懂事,
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不再吵着要买乐高,不再挑食,哪怕是青菜也大口大口地吃。
每天放学,他会自己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还会帮妈妈择菜。有一次我下班回家,
天已经黑透了。我推开门,看到他踩着一个小板凳,正站在水池前,吃力地洗着碗。
水池对他来说太高了,他得踮着脚才能够到。小小的背影,在厨房那盏昏暗的,
只有15瓦的灯泡下,显得那么单薄。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鼻子酸得厉害。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他。“淼淼,让爸爸来。”他回过头,冲我咧嘴一笑,
脸上还沾着白色的泡沫。“爸爸,你上班辛苦了。我是男子汉,要帮妈妈分担家务。
”我把他从板凳上抱下来,自己站在水池前。水龙头里流出的冷水,冲刷着满是油污的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