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星资本轰然倒塌的后续影响,比媒体上渲染的更加深远。那张由陈玄提供的资金流向图,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资本与娱乐联姻的丑陋脓疮,牵扯出了一连串的上市公司和金融权贵。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些都暂时与叶尘无关了。
他现在的生活,被一张古琴填满。
何平山的小屋,成了他的第二个家。那间曾经堆满杂物、弥漫着孤独气味的客厅,如今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一张桐木琴桌,两张蒲团,一炉清香,构成了新的格局。
“手腕抬高,肩膀放松。气沉丹田,不是让你憋着一口气。”
何平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但没了初见时的暴躁,多了一种雕琢璞玉时的严苛。他拿着一把戒尺,毫不客气地敲在叶尘僵硬的手腕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叶尘疼得一咧嘴,却不敢有丝毫怨言。他本以为自己有音乐功底,学个古琴应该手到擒来。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流行音乐的指法和发力方式,在这里不仅毫无用处,甚至成了最大的障碍。
“你弹的这不是《高山流水》,是工地打桩。”何平山毫不留情地评价,“指尖要有力,但力不能死。声音要透,不是砸。你是在抚琴,不是在跟琴有仇。”
叶尘满头是汗,对着那七根看似简单的琴弦,感觉比在万人体育场开演唱会还紧张。他深呼吸,按照何平山的要求,重新调整姿势,尝试拨动琴弦。
“铮——”
一个干涩、粗粝的声音响起,像钝刀子刮铁。
何平山闭上眼睛,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仿佛在忍受某种酷刑。
“停。”他摆摆手,“今天就到这儿。你回去,什么都别谈,就练一件事。”
“什么?”
“摸。”
“摸?”叶尘一愣。
“去摸丝绸,摸流水,摸刚发芽的柳枝,摸老城墙上的砖。用你的指尖,去感受不同的质感,不同的温度,不同的软硬。”何平山的眼神,又变回了那个拍电影的导演,“你连这个世界都没摸清楚,怎么可能弹出它的声音?”
叶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收拾好东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小屋。
楼道里那股熟悉的饭菜和潮湿混合的味道,如今闻起来,竟有了一丝烟火气的亲切。
接下来的日子,叶尘真的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他推掉了所有通告和采访,每天除了去何平山那里报道,就是在京城里四处闲逛。
他没带助理,也没戴口罩墨镜,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行走在城市的脉络里。他去了故宫,不是为了拍照打卡,而是在红墙下,用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墙砖,感受岁月留下的凹凸。他去了后海,在结了薄冰的湖边,看冬泳的老大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感受那种彻骨的凛冽。他甚至跑到潘家园,跟一个卖旧书的老大爷聊了一下午,只为了摸一摸那些泛黄发脆的旧纸。
他的行踪偶尔被路人拍到,发到网上,总会引起一阵小小的议论。
“叶神这是体验生活,要出新专辑了吗?”
“感觉他状态好放松,不像以前那么紧绷了。”
“楼上的,你没看他手指头吗?都快磨出茧子了,肯定是在憋大招!”
张姐把这些评论截图发给他,后面跟了一连串的感叹号,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叶尘回了她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盆兰花,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
“我在学种花。”他回道。
张姐那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回了两个字:“疯了。”
叶尘笑了笑,收起手机。他知道没人能理解,但他自己清楚,那双曾经只会按动钢琴键和拨弄吉他弦的手,正在发生某种奇妙的变化。它们变得更敏感,也更沉稳。
这天下午,他照例来到何平山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香。何平山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案板上剁得山响。
“来了?自己倒水。”何平山头也不回地喊道。
叶尘有些受宠若惊。这一个多月,他在这里喝的永远是白开水,这还是第一次闻到烟火气。
他走到琴桌边坐下,没有立刻碰琴,而是闭上眼,将这一个多月来指尖的触感,在脑海中一一回放。城墙的粗粝,流水的温润,丝绸的顺滑,柳芽的生机。
许久,他睁开眼,将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
他没有弹任何曲子,只是用不同的指法,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拨动着同一根琴弦。
“嗡……”
这一次,声音不再干涩。它依然稚嫩,却有了一丝韧性,像春天里破土而出的新笋,带着一股向上的劲儿。
厨房里剁菜的声音停了。
叶尘没有理会,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尝试着将指尖感受到的“砖石感”融入琴音,声音变得沉稳厚重;又尝试融入“流水感”,琴音便多了一丝绵长和流动。
一曲不成调的散音弹完,他抬起头,看到何平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葱花的菜刀。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吃饭。”
何平山转身回了厨房,丢下两个字。
饭菜很简单,一盘拍黄瓜,一盘醋溜白菜,一碗鸡蛋汤。但叶尘吃得鼻尖冒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过两天,陈玄要从敦煌回来。”饭桌上,何平山突然开口。
“前辈去敦煌了?”叶尘有些意外。
“嗯,他说去给咱们的‘定远’舰,找个新的对手。”何平山夹了一筷子白菜,语气平淡,但眼睛里却有光。自从《甲午》修复的消息公布后,这位心死多年的老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他甚至开始主动跟叶尘聊一些电影拍摄的构想。
“新的对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何平山摇摇头,“那只老狐狸,说话说一半,神神叨叨的。不过,肯定没好事。”
他说“没好事”的时候,嘴角却分明在上扬。对于一个沉寂了十年的斗士而言,没有什么比一场新的战斗更让他兴奋的了。
正说着,门铃响了。
叶尘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经纪人张姐,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我的祖宗,你可算让我找着了!”张姐一进门,看见屋里的陈设和饭桌上的饭菜,整个人都愣住了,“你……你这是被绑架了还是参加《变形计》呢?”
“张姐,你怎么来了?”叶尘有些尴尬,连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出家了?”张姐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何平山,立刻换上一副职业的笑脸,“何导您好,久仰大名,我是叶尘的经纪人,张蔓。”
何平山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何导,我们家叶尘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就是一根筋,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张姐说着,把礼品放在墙角,“这是一点小心意,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还有一些滋补品……”
“拿走。”何平山打断了她的话。
张姐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这里不收东西。”何平山放下筷子,“他是来学琴的,不是来送礼的。你这些东西,只会弄脏我的地。”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张姐在圈内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还从没被人这么当面下过脸子。
叶尘赶紧打圆场:“张姐,何导就是这个脾气,你别介意。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张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快,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叶尘。“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份合作邀约。
来自一家叫“奥林匹斯娱乐”的美国公司。他们最近准备启动一个S+级的全球项目,一部名为《马可波罗东方传奇》的史诗大剧。他们邀请叶尘出演青年时期的马可波罗,并为该剧创作并演唱全球主题曲。
“奥林匹斯娱乐?”叶尘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好莱坞六大之外,这几年新崛起的一家巨头。背景很深,出手阔绰。”张姐解释道,“他们这次是全球选角,亚洲区就定了你一个。这饼大得烫手,要是接了,你直接就飞升国际咖了。”
叶尘翻看着资料,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这部剧的剧情简介,看得他十分别扭。马可波罗来到东方,不仅用他“先进”的西方智慧帮助忽必烈解决了种种难题,还和一个蒙古公主、一个中原女侠产生了三角恋,顺便发明了冰淇淋和面条。
这剧本,透着一股傲慢而无知的气息。
“他们还说,这个项目得到了国内某些资本的大力支持,甚至有一些前远星资本的团队成员加入了他们。”张姐补充了一句,她显然也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前远星资本的团队?”叶尘心里咯噔一下。
“何止是团队。”一直没说话的何平山,突然冷笑一声,“怕是连魂儿都一起招过去了吧。”
他站起身,走到叶尘身边,拿过那份资料,只扫了一眼,就把它扔在了桌上,像扔一件垃圾。
“狗改不了吃屎。”何平山说,“以前是挂着‘国风’的皮,卖资本的肉。现在是换了张‘国际化’的皮,骨子里还是那一套。他们不是想拍马可波罗,他们是想借着马可波罗的眼睛,来定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东方’。”
“何导,话不能这么说。”张姐忍不住辩驳,“这毕竟是好莱坞的大**,是一个让我们的文化走出去的好机会……”
“走出去?”何平山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锥心,“是走出去,还是被人牵着鼻子出去游街示众?他们要的不是你的文化,他们要的是你的异域风情,你的亭台楼阁,你的奇装异服,然后贴上他们‘普世价值’的标签,再高价卖回给你。这不叫文化输出,这叫文化殖民。”
张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看到的是这个项目能给叶尘带来的巨大商业价值。但何平山看到的,却是冰山下的另一面。
叶尘沉默了。他想起陈玄说过的话,搬开了一块石头,下面还有更多的石头和杂草。李天明倒下了,但那个让他得以猖獗的体系还在。现在,它只是换了一张更光鲜、更具迷惑性的面孔,卷土重来了。
“这个项目,我不接。”叶尘把那份邀约推了回去。
“叶尘!”张姐急了,“你知不知道拒绝这个意味着什么?这可是奥林匹斯!得罪了他们,以后你在国际市场上……”
“张姐。”叶尘看着她,“如果走出去的代价,是让我们自己跪下去,那我宁愿一辈子都站在这片土地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张姐却听出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她看着眼前的叶尘,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还是那个她一手带出来的明星,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张姐最终还是带着那些礼品和那份烫手的邀约,失魂落魄地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何平山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鸡蛋汤,喝了一口。
“手不抖了?”他问。
叶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刚才做决定的时候。
“不抖了。”叶尘笑了。
“那就好。”何平山点点头,“手不抖,才能弹好琴。也才能……握得住刀。”
窗外,天色渐晚,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悄然酝酿。
陈玄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清晨回到京城的。
他没让任何人去接,自己背着一个半旧的旅行包,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冲锋衣,出现在了何平山的小院门口。那样子,不像个运筹帷幄的幕后高人,倒像个刚从哪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地质勘探队员。
彼时,叶尘正在院子里练琴。
何平山给他下了死命令,在院子里弹,让风听,让雪听,让天上飞过的鸟听,什么时候弹出的声音能让一只鸟落下来,才算入了门。
叶尘已经冻得鼻尖通红,手指僵硬,弹出的调子断断续续,别说鸟了,耗子听了都得绕道走。
陈玄一进门,就听见这“魔音贯耳”,他脚步一顿,掏了掏耳朵。
“何老,你这是虐待国家一级保护废物啊。”陈玄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他要是冻出个好歹,粉丝们不得把你的门槛给踏平了?”
何平山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这副尊容,嫌弃地撇撇嘴:“你还好意思说。你跑去大西北风流快活,把这块烫手山芋丢给我。怎么,敦煌的沙子不好吃,跑回来了?”
“好吃,就是有点硌牙。”陈玄嘿嘿一笑,把旅行包往地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何平山,“给你带的土特产。”
何平山打开一看,是一块风干的羊腿。
“我这把老骨头,啃得动这个?”
“磨牙用。”陈玄说着,又从包里掏出另一个更小的、用布层层包裹的物件,扔给叶尘,“你的。”
叶尘手忙脚乱地接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木头片,看不出是什么,但入手温润,上面还刻着几个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这是什么?”叶尘好奇地问。
“拨片。”陈玄说,“我在一个守窟人的老大爷那里淘换来的。据说是唐代的胡杨木,在沙子里埋了一千多年。你试试用这个弹,看看能不能把鸟骗下来。”
叶-保护废物-尘,看着手里的木片,又看了看陈玄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总觉得这老狐狸又在忽悠自己。
三人进了屋,何平山去厨房拾掇那条羊腿,陈玄则大马金刀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灌下去,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
“奥林匹斯的事,我听说了。”陈玄开门见山。
叶尘把张姐来访和自己拒绝邀约的事情说了一遍。
“做得不错。”陈玄点点头,算是肯定,“那帮人,就是一群披着文明外衣的野蛮人。他们不懂你的文化,也不想懂。他们只想把你的好东西拆了,捡几块闪亮的零件,回去组装成他们自己的玩具。”
“他们背后的人,是之前远星的那个冯董?”叶尘问。
“冯敬德。”陈玄报出全名,“远星资本在国内的**人而已。他背后,一直都是奥林匹斯。李天明不过是他们养在鱼缸里的一条比较凶的鱼,现在鱼死了,他们就打算亲自下场,把整个鱼塘都给承包了。”
陈玄的描述,让叶尘对这盘棋的复杂性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来他们扳倒的,只是一个棋子。真正的棋手,现在才走到台前。
“那个《马可波罗东方传奇》,我看了他们的项目备案。”陈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何平山的旧电脑里,“不止是电视剧,这是一个组合拳。电视剧负责打响名气,接着是同名游戏、主题乐园、文创周边……他们要把‘马可波罗’眼中的‘东方’,打造成一个全球性的超级IP。”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份详尽的PPT。从项目规划到市场预期,从资本构成到宣发策略,一应俱全。叶尘甚至在主创团队里,看到了几个眼熟的,曾经在《帝王策》里担任要职的“专家”和“学者”。
“他们这是要把‘大唐幻夜’换个壳,重新上市。”叶尘看明白了。
“不止。”陈玄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小字,“看这里。他们已经和国内好几家博物馆、文化机构达成了‘战略合作意向’,准备‘深度开发’我们的文物IP。说白了,就是要把老祖宗的家底,拿去给他们做贴牌授权。”
叶尘的心沉了下去。这比单纯拍一部烂剧要恶劣得多。这是在挖根。
“所以,前辈这次去敦煌……”
“就是去挖咱们自己家的祖坟。”陈玄语出惊人。
何平山正好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从厨房出来,听到这话,手一抖,汤差点洒出来。
“你说话能不能积点德?”何平山没好气地说。
“我这是实话。”陈玄接过汤碗,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别人都要来刨咱们的祖坟了,咱们自己再不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那不成傻子了?”
他喝了一口汤,哈出一口热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敦煌,是当年东西方文化碰撞最激烈的地方。奥林匹斯想讲东方故事,绕不开丝绸之路。他们以为自己拿到了马可波罗这张牌,就占了先手。可他们不知道,咱们手上,有一张更大的王牌。”
陈玄从他那个破旧的旅行包里,终于拿出了一件像样的东西——一个专业的防潮文件箱。
他打开箱子,里面不是什么古董,而是一叠高精度的照片和拓片。
照片上,是斑驳的壁画。但这些壁画,与人们常见的飞天、佛像不同,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胡人、**、僧侣、商人,他们围坐在一起,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
“莫高窟,新发现的一个未开放石窟,编号074。”陈玄指着其中一幅壁画,“这是我那个守窟人朋友带我进去的。官方的考古队还在做初步研究,对外严格保密。”
何平山和叶尘凑了过去。
“这是……一场宴会?”何平山看着壁画,导演的职业病犯了,“构图、光影、人物神态……这简直就是一整个电影分镜。”
“不止是宴会。”陈玄指着画中人物手里的乐器,“看,这是**的琴、瑟,那是西域传来的琵琶、箜篌,甚至还有波斯的琉特琴。这幅画,叫《归义军沙州乐宴图》。归义军,晚唐时期张议潮在沙州起兵,光复河西十一州,那是一段被很多人遗忘的,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英雄史诗。”
陈玄又拿出另一张拓片,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如同天书般的符号。
“这是什么?乐谱?”叶尘认出,这上面的某些符号,和他拿到的那块胡杨木拨片上的很像。
“是,也不是。”陈玄说,“这是一种失传的乐谱,叫‘燕乐半字谱’。比我们现在通用的工尺谱还要早。最关键的是,它记录的,不仅仅是音高,还有每种乐器的演奏技法、配合方式,甚至……还有舞者的动作。”
陈玄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东西要是能破译出来,我们就能复原出一千多年前,一场真正的大唐盛宴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音乐,跳什么样的舞,用什么样的礼仪。这才是真正的‘大唐幻夜’!”
何平山和叶尘都听得入了神。他们面前仿佛展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奥林匹斯想用一个西方人的视角,来定义我们的传奇。那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把我们真正的传奇,原原本本地呈现给这个世界!”何平山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他拍《马可波罗》,我们就拍《归义军》!他讲一个游客的猎奇,我们就讲一个英雄的回归!”
老导演的血,彻底热了。
“可是……”叶尘提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斗?他们有全球的发行渠道,有雄厚的资本,有成熟的工业体系。我们……我们只有一堆照片和一份看不懂的乐谱。”
“谁说我们没有?”陈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钱的事,好说。远星倒下后,留出了一大块市场空白,国内不少资本都在观望,等着投一个靠谱的‘文化项目’。只要我们的东西够硬,不愁没人投。至于渠道,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好东西是藏不住的。”
他看向叶尘:“最重要的武器,我们有。”
“我?”
“对,就是你。”陈玄指着他,“你,加上何导,再加上我从敦煌带来的这些东西。我们三个,就是一个全新的‘铁三角’。”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
“何导负责掌镜,重现历史的骨肉。我负责考据,填补文化的灵魂。而你,”他看着叶尘,“你要负责发出声音。用你的音乐,你的影响力,去告诉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年轻人,我们自己的故事,比任何好莱坞大片都精彩。”
“这事儿,干不干?”陈玄问。
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份战书。
“干!”何平山第一个响应,声音洪亮。
叶尘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的斗士,一个是永远胸有成竹的智者。他拿起那块刻着古老符号的胡杨木拨片,紧紧握在手里。木片温润,仿佛还带着千年前的体温。
“干!”
窗外,风雪渐大。屋内的羊肉汤,却越烧越旺,热气腾腾。
一场围绕着“东方叙事权”的战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正式宣战。
宣战之后,日子并没有变得金戈铁马,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忙碌。
陈玄那只老狐狸,把U盘和文件箱交给何平山之后,就又做起了甩手掌柜。他每天唯一的正经事,就是抱着个紫砂壶,监督叶尘练琴,时不时说两句风凉话。
“哟,今天这曲子弹得不错,有进步。以前是工地打桩,现在是拖拉机上坡,带拐弯了。”
“叶尘啊,你这粉丝也太不给力了。这都半个月了,一只麻雀都没给你骗下来。要不你试试在琴上撒把米?”
叶尘对他这些垃圾话已经免疫了。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那份“燕乐半字谱”上。
陈玄虽然懒,但事儿办得地道。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国内顶尖的古文字和古乐谱研究专家,一个叫黄宗羲的老教授。黄教授七十多岁,戴着老花镜,性格古板,看见那份拓片时,激动得差点当场犯了心脏病,抱着拓片喊了半天“天佑中华”。
于是,何平山的小屋,彻底成了一个项目孵化基地。
客厅是叶尘和黄教授的地盘。两人一个对着电脑,一个捧着字典厚的工具书,逐字逐句地破译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叶尘的现代乐理知识和黄教授的古代音律考据,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补。有时候为一个音的定调,两人能从早上争到半夜。
卧室则成了何平山的创作室。他把陈玄带来的壁画照片放大,贴了满墙。每天对着那些壁画,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他的桌上,分镜草图越堆越高。他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用镜头,与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对话。
陈玄则霸占了厨房和院子。他每天变着法儿地研究各种古代食谱,美其名曰“后勤保障”和“体验式考古”。今天复刻个“唐代浑羊殁忽”,明天琢磨个“宋代蟹酿橙”,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一言难尽,但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张姐来过一次,看着这“一屋子疯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地给冰箱里塞满了食材,留下一个“你们保重”的眼神,仓皇逃离。
外界,奥林匹斯娱乐的宣传攻势已经铺天盖地。
《马可波罗东方传奇》宣布了全球主演阵容,除了几个好莱坞一线明星,还有亚洲各国的顶级流量。他们买下了全球各大城市中心广场的巨幅广告牌,预告片在所有视频网站上循环播放。片中,金碧辉煌的宫殿,奇装异服的侍卫,充满了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猎奇元素。
一时间,“奥林匹斯”和“马可波罗”成了全球热词。国内的媒体和营销号也跟风狂欢,将这个项目吹捧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里程碑”。
相比之下,叶尘这边,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的微博最后一条,还停留在宣布“反思”的那一条。粉丝们望眼欲穿,黑粉们则嘲讽他已经彻底“凉凉”。
“叶尘干嘛呢?不会真的去深山老林里修仙了吧?”
“人家国际大**都官宣了,他这边屁都不放一个,高下立判。”
“笑死,之前不是还挺横吗?怎么遇到真资本就怂了?”
这天中午,陈玄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走出厨房,宣布这是他根据敦煌文献复原的“胡食毕罗”,也就是烤包子。
何平山捏起一个,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吐了出来:“你这是在包子皮里塞了一块炭。”
叶尘也尝了一个,味道确实感人。他正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是张姐打来的。
“叶尘,出事了!”张姐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焦急。
“怎么了?”
“奥林匹斯刚刚开了一场线上发布会,他们的CEO,一个叫罗伯特·艾格的家伙,在会上宣布,他们已经和故宫博物院达成了深度战略合作!”
叶尘心里一沉。
“他们要联合开发一系列以‘故宫’为主题的文创产品、游戏,甚至……动画电影。而且,他们还请了之前给《帝王策》站台的那个赵德胜教授,当他们的‘首席文化顾问’!”
这个消息,比之前任何宣传都更具杀伤力。故宫,在所有中国人心中,分量非同一般。奥林匹斯拿下了故宫的官方授权,就等于拿到了一块最权威的金字招牌。
“最要命的是,”张姐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们在发布会上,当着全球记者的面,公开向你发出了二次邀请。”
“什么意思?”
“那个罗伯特说,他们非常欣赏你的才华,认为你代表了中国新一代的音乐力量。他说《马可波罗》剧组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还说,文化交流不应该有壁垒,希望你能放下偏见,加入他们,共同向世界讲述伟大的东方故事。”
叶尘听明白了。
这是一招极其阴险的“捧杀”。
他们把自己抬得高高的,摆出一副求贤若渴、虚怀若谷的姿态。如果叶尘再拒绝,就会被扣上“心胸狭隘”、“固步自封”、“破坏文化交流”的帽子。他们不是在邀请他,他们是在逼他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现在网上已经炸了。”张姐说,“他们的水军和很多不明真相的网友,都在你的微博下面喊话,让你‘顾全大局’,‘不要不识抬举’。”
叶尘挂了电话,点开微博,评论区果然已经沦陷。
“叶神,这次就答应吧,这是为国争光的好事啊!”
“就是,别那么小家子气。跟好莱坞合作,不丢人。”
“之前怼《帝王策》我支持你,但这次故宫都官方合作了,你再拒绝就是不给国家面子了。”
“呵呵,装不下去了吧?说白了就是怕了,怕在国际舞台上露怯。”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舆论压力。
何平山和黄教授也凑过来看了看新闻,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何平山一巴掌拍在桌上,“他们这是绑架!绑架了故宫,再来绑架你!”
黄教授推了推老花镜,痛心疾首:“赵德胜……他怎么能……怎么能为了那点顾问费,就把老祖宗的东西拿去给外人这么糟蹋!”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对方这一拳,打在了所有人的软肋上。
“我去给故宫的朋友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何平山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不用打了。”陈玄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个“炭烤包子”咽下去,用餐巾擦了擦嘴。
“打也没用。跟他们签合同的,不是院长,是下面新成立的一个‘文创开发部’。法人代表,是冯敬德的一个远房亲戚。”
众人都是一惊。
“你……你怎么知道?”何平山问。
“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他们签的是一份‘阴阳合同’。”陈玄拿起茶壶,给每个人都倒了杯茶,“明面上的合同,是‘合作开发’,好听得很。私底下的那份,是IP授权的整体打包出售,价格低得离谱,而且一签就是五十年。”
陈玄看着叶尘:“那个罗伯特,现在肯定得意得很。他觉得这一招,已经把你将死了。你接,就等于向他们投降,乖乖做他们的宣传工具。你不接,他们就煽动舆论,把你打成文化罪人。你怎么选,都是输。”
叶尘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胡杨木拨片。
“那我们怎么办?”何平山急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猖狂!”
“急什么。”陈玄呷了一口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鱼咬钩了,总得让它多扑腾一会儿,把力气耗尽了,才好收线。”
他转向叶尘,嘴角勾起一丝熟悉的,老狐狸般的笑容。
“你不是一直想把鸟骗下来吗?现在机会来了。”
“什么意思?”叶尘不解。
“你现在,开个直播。”陈玄说。
“直播?”叶尘一愣,“直播说什么?跟他们对骂?”
“骂人多没格调。”陈玄摆摆手,“什么都别说。你就坐到院子里,就着这风雪,弹琴。”
“弹琴?”叶尘更糊涂了,“现在弹琴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陈玄的眼睛里闪着光,“他们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吗?那你就把火烧得再旺一点。他们不是说你代表‘中国新一代的音乐力量’吗?那你就弹给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声音。”
“可是……弹什么?”叶尘问。这些天他一直在练习指法和破译古谱,还没正经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
“就弹你这一个多月,摸过的墙,看过的水,感受过的风。”何平山突然开口,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把你的不甘,你的愤怒,你的坚持,都弹进去。”
黄教授也扶了扶眼镜,郑重地说:“小叶,燕乐半字谱里,有一个最基础,也最重要的指法组合,叫‘声声慢’。你试试,用心去弹。”
叶尘看着眼前的三位长者。一个智计百出,一个热血如火,一个渊博如海。他心中的所有疑虑、彷徨和压力,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意。
他没有再多问,抱着琴,走进了院子。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一些,雪花落在琴身,又迅速融化。
叶尘深吸一口气,架好手机,开启了直播。他没有设置任何标题,也没有说一句话。
直播间一开,瞬间涌入了上百万人。弹幕里,嘲讽和劝说交织成一片。
“装神弄鬼,快回应啊!”
“叶尘,别犟了,快答应吧!”
叶尘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这一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
何导戒尺的清脆,古城墙的粗粝,后海冬泳的凛冽,黄教授的谆谆教诲,陈玄的插科打诨,还有那份来自千年前的,沉默而坚韧的乐谱。
他将手指,轻轻放在了琴弦上。
然后,拨动了第一声。
“铮——”
那是一个很轻,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像寒冬里,第一片破冰的湖水。
直播间的弹幕,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紧接着,第二个音,第三个音……一串缓慢而沉静的旋律,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
没有复杂的技巧,没有华丽的编曲,就是最简单的“声声慢”。
但那琴声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有风雪的萧瑟,有古木的沉静,有石头的坚硬,还有一种在风雪中,绝不低头的倔强。
琴声通过手机,传遍了网络。
正在狂欢的奥林匹斯公关团队,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罗伯特·艾格看着屏幕里那个在大雪中弹琴的年轻人,眉头微皱,他听不懂那音乐,却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他这是什么意思?”罗伯特问身边的冯敬德。
冯敬德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比罗伯特更懂这琴声里的味道。那不是屈服,也不是**,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从容。
琴声还在继续。
叶尘已经完全沉浸其中。他弹的,是自己的心声。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画面,发生了。
一只灰色的鸽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缓缓地,落在了院墙上。它歪着头,仿佛在聆听那段古老的旋律。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鸟儿,被琴声吸引,落在了院墙上,树枝上,屋檐上。它们不叫,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群最虔诚的听众。
直播间里,所有的弹幕都消失了。
上千万的观众,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屏幕里那幅不可思议的画面。
大雪纷飞,白了天地。
一个年轻人,一架古琴。
百鸟来朝。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叶尘睁开眼,看着满院的“听众”,自己也愣住了。
他对着镜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抱着琴,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关闭了直播。
网络,在寂静了整整一分钟后,彻底引爆。
那不是普通的爆炸,而是一场核爆。
没有任何言语,比刚才那一幕画面,更有力量。
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文化和国界的,属于美的,属于风骨的力量。
陈玄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那群还未散去的鸟儿,满意地笑了。
他拿起手机,发出了一条信息。
“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