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节,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陈念站在母亲老房子那间堆满杂物的阁楼上,
每呼吸一口气,都仿佛能感受到灰尘在肺叶上扎根。他回来,
是为了帮母亲林梅彻底清理这栋即将易主的老屋,了断一段过往。母亲在楼下收拾,
叮嘱声隔着老旧的地板闷闷地传上来:「念念,看看有什么要紧的就留下,
其他……都扔了吧。」陈念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旧家具、捆扎的旧报刊。
角落里的一个樟木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箱子上挂着一把早已锈蚀的锁,她稍一用力,
锁鼻便「嘎嘣」一声断裂。箱子里大多是母亲年轻时的衣物,
散发着樟脑和不知名混合的气味。在箱底,她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一个军绿色的铁皮盒子,边角已经泛起了深褐色的锈斑。她把它拿出来,放在膝上。
盒盖卡得很紧,她费了些力气才撬开。一股陈旧的铁锈和纸张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几枚用红布小心包裹的奖章。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光泽有些黯淡,
像一双沉睡的眼睛。陈念对它们并不陌生,小时候,她曾偷偷拿出来别在胸前,
却被母亲罕见地严厉呵斥过。那时候她不懂,现在似乎明白了一点。这些奖章,是荣耀,
也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奖章下面,是一本边缘卷曲、封面泛黄的《高等数学》。
她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公式旁,偶尔会出现几行清瘦而有力的钢笔字,
写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演算过程,或是仅仅重复写着「坚持」、「必胜」这样的词语。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执拗和认真。再下面,是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
信封是那种老式的、印着单位编码的信封,但大多没有邮戳,也没有寄出地址。
是未寄出的信。最后,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
一个穿着旧军装、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上,
背景是几座模糊的、像是厂房或工事的建筑轮廓。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有些凌乱,
但他看着镜头,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略显拘谨的笑意。那就是她的父亲,陈山河。
一个在她生命中几乎只是一个名字和几个模糊标签的存在「英雄」、「烈士」
、「为国家牺牲」。她翻过照片。背面,是一行早已褪色,
但笔锋依旧清晰可辨的钢笔字:「鹰坠峡,深空。若我未归,勿念。」
落款只有一个字:「河」。日期是1983年7月。陈念的心,
像是被这行字轻轻烫了一下。若我未归,勿念。说得轻巧。可母亲林梅,却用了一生来「念」
。她拿起那些没有寄出的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了一封。信纸脆黄,字迹是熟悉的清瘦。
「梅:今日又起了大风,沙尘蔽日,对面不见人。工程进展被耽误了,大家心情都有些烦躁。
唯有在煤油灯下给你写信的时刻,内心才得以片刻的安宁。昨夜梦到你,
还是毕业晚会上你穿白裙子的样子,像一朵栀子花。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望不到头的戈壁滩和刮不完的风。但一想到是在为你,为千千万万个你,
建造一个安宁的未来,便觉得眼前的一切苦,都值得。勿回信,地址不定。珍重。
山河1982,冬」信很短,字里行间压抑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却又被一种更大的情感所包裹。陈念默默将信纸折好,放回原处。她无法想象,
母亲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等待一个「地址不定」
、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归期的人。晚上,她把铁盒交给母亲林梅。林梅捧着盒子,久久沉默,
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冰凉的盒盖,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几十年前。「念念,」
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去一趟吧。」陈念一愣:「去哪儿?」「鹰坠峡。你去你爸爸。。
。。。。牺牲的地方看看。」林梅抬起眼,目光里有一种陈念无法拒绝的恳求,「替我,
也替他自己,去看看。这是我最后的心事了。」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陈念心头。又是这样。
几十年了,母亲始终活在那座由思念和悲伤筑成的城堡里,而她,
似乎生来就背负着「英雄后代」的枷锁,被期待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情感共鸣。「妈,
去看什么呢?」陈念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生硬,「一片戈壁,一个废弃的工地?
爸爸牺牲几十年了,他的骨灰都没能找回来。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您这样……何必呢?」
她没说出口的是,在她看来,这种追寻更像是一种自我感动,一种对逝去时光无意义的凭吊。
父亲陈山河,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被符号化、被神话了的模糊影子。
一个存在于奖章、追悼会和母亲无尽讲述中的「英雄」,
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恐惧、会软弱的活生生的「父亲」。林梅的嘴唇动了一下,
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固执取代。「你不懂。你不去看看,怎么会懂?
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戈壁。」「我是不懂!」陈念打断母亲,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不懂您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拴在一个回不来的人身上!
我不懂为什么我要去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完成一个形式上的……缅怀!」话一出口,
她就后悔了。她看到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瞬间苍白。阁楼里陷入了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陈念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个纪录片导演,崇尚理性和真实。她最近正在策划一个新项目,主题就是「祛魅,
后时代视角下的历史叙事」。她试图剥离去宏大叙事赋予历史的光环,
去探寻个体在时代洪流中更真实、更复杂的生存状态。而父亲的故事,
恰恰是她想要解构的典型——一个被国家话语塑造完美的英雄,他的背后,
是否也有普通人的懦弱、无奈甚至悔恨?去鹰坠峡,或许正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神话,
寻找「真实」的机会。用她的镜头,记录下那片被遗忘的土地,告诉世人,所谓的牺牲之地,
如今不过是荒芜一片。这比单纯为了母亲的执念而去,更有意义,也更符合她的职业追求。
而且,她近来的事业也陷入了瓶颈,需要一个有冲击力的题材来打破僵局。「好,我去。」
陈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林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但是我不是去缅怀的。」
陈念迎上母亲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我是去拍纪录片。我想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爸爸,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看到的,是真实,而不是被反复讲述的故事。」
林梅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失望,有担忧,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随你吧。只要你能去就好。」几天后,陈念收拾好行李,背上沉重的摄影器材,
踏上了北上的旅程。火车轰鸣着,将湿润的南方甩在了身后,随着时间的推进,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苍凉了起来。她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内心并没有多少感觉,
反而充满了某种近乎冷酷的探究欲。她要去的地方,是父亲留下那句「若我未归,勿念」
的鹰坠峡,是代号「深空」的神秘工程所在地。此行的目的,不是继承,
而是审视;不是缅怀,而是解构。她要亲手拂去历史的尘埃,看看那光环之下,
究竟掩盖着怎样的真实。火车到站后,换乘长途汽车,汽车又换乘一辆颠簸破旧的越野车。
当司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说「前面没路了,就这儿吧」的时候,
陈念背着沉重的装备跳下了车,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南方梅雨的黏腻被彻底取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干渴。天地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土黄,苍凉,壮阔,寂静。
戈壁滩像一片凝固的、波涛汹涌的黄色海洋,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与同样苍白无云的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粗暴地缝合在了一起。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它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某种矿物被暴晒后的干燥气味。陈念站在这里,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的威力,一种近乎残酷的、不容置疑的统治力。
与这片天地相比,城市里的一切喧嚣、人际的纠葛,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喉咙因为干燥而有些发涩。
根据母亲模糊的描述和父亲照片上的背景,她徒步向鹰坠峡深处走去。
脚下是松软的沙地和硌脚的砂石,每走一步都比在城里耗费更多的力气。放眼望去,
除了零星的、枯黄而坚韧的风滚草被风吹着滚动,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艰难地走了几个小时后,在一片背风的、相对平坦的谷地,她终于找到了「深空」
基地的废墟。没有想象中的悲壮,只有彻底的败落。几排低矮的、半埋入地下的「地窝子」
只剩下断壁残垣,像大地**的伤疤。一些巨大的、用混凝土浇筑的工事基础依然矗立着,
但是表面上已经布满了风蚀的孔洞和深深的裂纹,如同被岁月啃噬过的巨兽骨骨骸。
锈蚀严重的钢筋从混凝土里漏了出来,扭曲着指向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暴力性的毁灭。
这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废墟孔洞时发出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陈念沉默地站立良久,然后,她几乎是职业性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架起了摄像机。
镜头冷静地扫过这片废墟:残破的墙壁上模糊的标语痕迹,散落在地印着编码的陶瓷碎片,
一个半埋在沙土里、锈穿了的军用水壶。。。。。。她对着镜头,
用平静而疏离的语调开始记录:「朋友们,这里就是鹰坠峡,深空工程的旧址。
根据现有资料记载,这是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绝密国防工程。如今,如各位所见,
只有这些风化的混凝土和呼啸的风,证明它曾经存在过。这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
她的声音在旷野中显得格外单薄,迅速被风声吞没。拍摄着,记录着,
她试图维持一个观察者和解构者的姿态,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开始松动了。
在这片绝对的荒芜面前,任何预先设定的「意义」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夜晚,
她搭起了帐篷,蜷缩在睡袋里。戈壁的夜空很低,满天的星星几乎是奢侈的,
却也冰冷得让人心悸。她裹紧睡袋,抵挡着骤降的温度,
拿出了父亲的那本《高等数学》和那沓未寄出的信。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
也仿佛照进了尘封的过往。初至(1982年春)「1982年4月15日,
晴(或者说,只有风沙)终于抵达鹰坠峡。名字起得真贴切,连鹰飞到这里都要坠下来吗?
无法用语言描述这里的荒凉。放眼望去,除了黄沙就是沙石,绿色是一种传说中的颜色。
风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带着哨音,刮得人脸上起皮,嘴唇干裂。
喝下去的水仿佛瞬间就被蒸发掉了。这就是我们要奋斗的地方?心里有些落差。
与校园的绿树茵茵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星球。深空,代号倒是有种诗意,
现实的骨感却硌得人生疼。」「1982年4月20日,风沙住在『地窝子』里,
半地下,倒是冬暖夏凉,如果忽略掉随时可能钻进来的沙子和蝎子的话。今天认识了赵大夯,
我的战友,一个来自陕北的农村兵。人如其名,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皮肤黝黑,
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带着一股泥土般的淳朴。他看我带着《高等数学》,眼睛都亮了,
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问我:『陈技术员,这上面的蝌蚪文,俺能学不?』我笑了,
在这知识几乎无用的戈壁滩,竟然还有人向往这个。忽然觉得,这里也不全是绝望。」
「1982年5月10日,夜,煤油灯下,光线昏暗。大夯真的来找我学数学了。
他说他爹告诉他,有知识才能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他学得很吃力,但极其认真,
额头上都冒了汗。看着他握着铅笔的粗大手指,笨拙地写着公式,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这种对知识的原始渴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温暖了人心。
给梅写了信,告诉她这里一切都好,战友们都很可爱。没敢写这里的风沙能呛死人,
也没写喝的水总是带着一股土腥味。只写了这里的星空,特别美。」
「1982年6月某日,工程进展艰难。所谓的『死亡路段』地质条件极差,
今天又发生了小范围的塌方,三班的李援朝被砸伤了腿,估计要落下终身的残疾。
看着他被抬下去时痛苦而麻木的脸,我心里堵得厉害。我们是在用血肉之躯,
对抗这片亘古的荒芜吗?晚上,利用所学,重新核算了支撑结构的参数,
向连长提出了改进方案。老团长(大家都这么叫他,其实他是工程总指挥)看了后,
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话,但那眼神里有赞许,也有沉重。在这里,
专业知识第一次显得如此具体,关乎生死。」「1982年冬(信,
未寄出)梅:又快到年关了。这里早已是天寒地冻,泼水成冰。施工从未停止,
手上的冻疮好了又犯。今天目睹了一场事故,离我很近。一块巨石滚落,差点,不说这个了,
免得你担心。只是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你穿着白裙子在台上朗诵的样子,真好看,
像一道光。这里的生活,就像这无边的戈壁,枯燥、艰苦,甚至危险。
我们像一群沉默的工蚁,在构筑一个或许永远不为人知的巢穴。有时夜深人静,
听着外面的风声,也会感到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怕被遗忘,
怕这一切的牺牲最终毫无意义。但这种念头很快就会被压下去,因为看到身边的战友,
像大夯,他们没什么文化,却有着最纯粹的信念。让国家强大起来。在这种信念面前,
个人的那点小恐惧,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梅,我很想你。只有在给你写信的时候,
我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有血有肉、会思念会软弱的陈山河,
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挖山筑垒的机器。勿念,珍重。山河」看着这些信件,陈念放下信纸,
久久无言。帐篷外面,风声依旧。她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就在这片同样的星空下,
一个年轻的灵魂,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里,将豪情与恐惧、思念与坚忍,一并倾诉于笔端,
却又无法寄出。那个被她符号化为「英雄」的父亲,形象开始变得具体,他会害怕,会思念,
会在艰苦中寻找微小的温暖,会因为战友的伤残而心痛。她隔着帐篷的窗户,
再次看向外面那片漆黑的废墟,感觉完全不同了。那些残破的混凝土结构,
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物体,
它们曾经承载过滚烫的青春、鲜活的生命、沉重的信念以及无法言说的恐惧。她关掉手电,
躺在黑暗中,听着风声。这一次,风声不再仅仅是呜咽,
她仿佛从中听到了铁锹与砾石的碰撞、战友们劳作时的样子、父亲在灯下写字的沙沙声,
以及那被压抑在心底、深得如大海一样的思念。解构的初衷仍在,
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真挚的情感,正悄然在她心中发生。这片土地,
并非她想象中的「毫无意义」。它埋葬的,是一段滚烫而真实的历史。第二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