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霆钧没带她去别的地方。
他直接把人领到了女兵宿舍楼下，叫来了一个脸盘圆圆，笑容极具亲和力的女兵班长，刘梅。
他的命令，言简意赅。
“带她去洗澡，洗干净，从里到外。”
刘梅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泥垢包裹的小女孩，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首长那张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的脸，心头一凛，没有多问一个字，响亮地应了声：“是！保证完成任务！”
军区大澡堂，巨大的锅炉烧得水汽蒸腾，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视线。
苏清欢被刘梅带进了一个单独的隔间，木门在身后关上。
她对这种大片白花花的肉体横陈、毫无遮掩的环境，灵魂深处都感到排斥和警惕。
末世里，最危险的地方，除了丧尸潮，就是这种能瞬间剥夺所有伪装和武器的公共浴室。
背叛和杀戮，往往就发生在水汽氤氲之间。
刘梅拧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哗啦啦地冲刷下来，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小妹妹，来，先冲一冲，水温正好。”她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只受惊的小猫，试图让这个从头到脚都紧绷得像块石头的小孩放松下来。
苏清欢没动。
她只是抬起眼，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刘梅。
那目光里没有孩童的羞怯或好奇，只有一种审视和警告，让刘梅这个常年在兵痞堆里打滚的女班长，都觉得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我自己来。”
苏清欢开口，声音又细又软，偏偏吐出的字句带着一种无法被拒绝的决断力。
刘梅讪讪地收回手，只好把崭新的搓澡巾和一块军用硫磺皂递给她，识趣地退到了一边，只在门口守着。
水汽愈发浓郁。
那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服，被苏清欢撕扯下来，丢在地上。
当那具瘦小干瘪的身体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时，即使隔着朦胧的水汽，刘梅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呼声冲出喉咙。
青的，紫的。
深色的，浅色的。
鞭痕交错，像是被人用带着刺的藤条狠狠抽打过。
边缘模糊的划伤，从肩胛骨一直蔓延到腰侧。
最骇人的是，在那纤细的胳膊和腿上，还有一些奇形怪状、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疤痕，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齿痕，像是……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噬过！
这哪里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身体！
这简直……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被恶鬼一寸寸凌虐过！
刘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战首长他看这个孩子的眼神，会那般复杂。
苏清欢却对旁观者的震惊和自己满身的伤痕毫不在意。
这些伤，对她来说，只是弱小的证明。
她拿起那块黄色的硫磺皂，面无表情地在自己身上用力搓揉，力道大得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一个小时后。
当刘梅领着一个全新的“小不点”出现在战霆钧面前时，他正站在宿舍楼下的巨大梧桐树影里，脚下已经碾灭了三根烟蒂。
苏清欢走了出来。
蒸腾的热气，让她那张原本蜡黄的小脸透出了一点点微红，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黑亮。
她不再是那个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小豆芽”了。
但战霆钧的太阳穴，却在看清她的瞬间，比之前跳得更加剧烈。
刘梅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套崭新的的确良碎花连衣裙。
那是他刚才专门开车去县城百货商店买的，粉色的，领口和袖口都带着精致的蕾丝花边。
在他的想象里，苏凤岚的女儿，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该是这样干净漂亮的样子。
可苏清欢身上，套着的却是一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迷你训练服。
最小号的军绿色短袖和迷彩长裤，穿在她身上，依旧显得松松垮垮，裤腿长得拖到了地上，被她胡乱地卷了好几圈，一高一低，看着异常滑稽。
脚上，蹬着一双几乎能塞进她两只脚的大号塑料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作响。
整个人，就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在军营里煞有介事巡视的滑稽人偶。
战霆钧强忍着把她拎起来，重新塞回澡堂，让她换上那条裙子的冲动。
刘梅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将一个用毛巾包好的包裹递了过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首长，这是换下来的衣服，已经打包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抖。
“还有……小欢身上，全是伤，几乎……没一块好地方。”
战霆钧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僵，如同被冰锥刺入脊骨。
他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毛巾包，没有打开。
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树影，死死地钉在那个正朝他走来的、小小的身影上。
她走到他面前，站定，然后仰起头。
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几缕黑色的发丝黏在她小小的、干净的脸颊上，衬得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愈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战霆钧什么也没说。
他周身的气压却低沉得让一旁的刘梅几乎不敢呼吸。
他一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了她。
然后，他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苏清欢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从刘梅手里拿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动作僵硬又笨拙地，盖在了她小小的脑袋上，开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和他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冷硬都截然相反，像是怕稍微用点力，就会把这个小小的头颅捏碎。
毛巾很大，几乎将她的整个脑袋都罩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
苏清欢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这种近距离的、带着温度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触碰，让她很不适应，全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要弹开。
可鼻尖，却萦绕着一股独属于战霆钧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和浓烈皂角香的男性气息。
这味道，让她莫名地，没有动。
这具“储备粮”的气息，很强大，很干净，能让她焦躁的灵魂，获得一丝极其罕见的安宁。
“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在安静的楼下，显得格外清晰。
毛巾下，苏清欢的脸依旧面无表情。
怎么回事？
关于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被追杀的画面和深入骨髓的饥饿。
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想要她死的幕后主谋是谁。
她能怎么说？
她选择了沉默。
这是最安全，也是最省力的回答。
战霆钧见她不说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胸口那股被压下去的无名火又开始灼烧。
他觉得自己像一拳狠狠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小崽子，永远能用最平静的方式，把他所有的情绪都堵死在喉咙里。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换个方式再问。
毛巾下，却传来一道细细的、因为被捂着而显得有些含糊的声音。
“头发太长了。”
战霆钧一愣。
苏清欢从那张能当被子盖的毛巾里抬起头，露出一双被水汽洗刷得清凌凌的眼睛。
她看着他，非常认真地强调了一句。
“碍事。”
在末世，长发是累赘，是战斗中能被敌人轻易抓住的致命弱点。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头紧锁的男人，问出了她洗完澡后，思考的第一个实际问题。
“能带我去剪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