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的红漆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光,苏婉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出宫文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三十六年了,从六岁入宫为婢,到如今三十六岁放出宫去,她的半生都耗在这重重宫阙之中。
文书上的墨迹已干透,官印鲜红,是她用三十年光阴换来的自由。她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隐约飘来宫外槐花的香气,与宫内常年萦绕的龙涎香截然不同。“苏嬷嬷,这就走了?
”守门的侍卫长与她相熟,笑着打招呼。苏婉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抹难得的弧度:“是啊,
终于到时候了。”她迈步向前,粗布鞋底踏过宫门那道高峻的门槛,
半只脚已踏出了这困了她大半生的牢笼。“苏嬷嬷请留步!”一声尖利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苏婉身形一顿,心头莫名一跳。她缓缓转身,
见乾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带着一队玄甲侍卫疾步而来,铁甲摩擦声在清晨的宁静中格外刺耳。
“李总管有何吩咐?”苏婉垂首行礼,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李德全面色复杂,
躬身道:“陛下有请,还请嬷嬷随咱家去一趟乾元殿。”苏婉捏紧了手中的文书,
纸张边缘已有些潮湿。年轻的皇帝萧衍,她自是熟悉的。从他还是太子时,
她便在他身边伺候,后来先帝驾崩,他登基为帝,她也从太子宫的掌事宫女升任为教养嬷嬷,
专门负责新帝的日常起居礼仪。可如今新帝登基已近五年,早已不需要她的教导。
这临出宫时被叫回去,是何用意?乾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
苏婉跪在冰凉的金砖上,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御案下一角明黄的袍角。“奴婢叩见陛下。
”案后之人没有立即回应,只听得朱笔批阅奏折的沙沙声。苏婉安静地跪着,
这是她三十年来最熟悉的姿态,也是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的姿态。许久,萧衍才放下笔,
声音低沉:“嬷嬷今日出宫?”“回陛下,文书已核验,奴婢正要离宫。
”苏婉尽量让声音平稳。萧衍起身,玄色常服上绣着的暗金龙纹随着他的动作游走。
他步步逼近,最终在苏婉面前一步之遥停住,然后,
竟做出了一个令苏婉惊骇的举动——他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这个举动太过逾越,
苏婉呼吸一滞。年轻的天子有一张极为出色的脸,眉目如墨染,鼻梁高挺,
只是那双眸子常年如覆寒冰。此刻,那冰层之下却翻涌着苏婉看不懂的暗流。他伸出手,
指尖修长,骨节分明,竟轻轻捏住了苏婉袖口一角,那里面,正揣着出宫文书。
“刺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中如同惊雷。苏婉眼睁睁看着那张承载她余生希望的文书,
被年轻帝王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地撕成两半,碎纸飘落在地。“嬷嬷在朕身边十年,
从朕是太子时便悉心教导,”萧衍开口,目光锁在苏婉骤然失血的脸上,语气平静,
却字字如锤,“如今教完了朕为君,便想一走了之?”苏婉浑身冰冷,嘴唇翕动,
却发不出一个音。萧衍微微前倾,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
却带着一种疯狂的、不容抗拒的意味:“不如,再教教朕,如何当个夫君?
”苏婉被安置在了离乾元殿不远的凝华宫,这是妃嫔才有资格居住的宫苑。
消息如野火般蔓延,不过半日,整个宫禁都知道了皇帝强留即将出宫的老嬷嬷,
还要立其为后的惊世骇俗之举。“荒唐!简直荒唐!”翌日早朝,太和殿内,
须发皆白的老臣王太师颤巍巍出列,声泪俱下,“陛下乃一国之君,岂可为一老婢如此失德?
苏氏年长陛下十一岁,先帝时期旧人,此等违背伦常之事,必将招致天谴啊!
”萧衍高坐龙椅,面色冷峻:“太师言重了。朕立后,何来失德之说?”“陛下!
”又一位大臣出列,“苏氏身份卑微,年长无貌,何以母仪天下?且我朝自开国以来,
从未有立婢为后的先例!此事若传扬出去,恐为天下笑柄!”朝堂之上,
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来。萧衍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朕意已决,诸位爱卿不必多言。
”苏婉在凝华宫中,虽不外出,却也听得到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那些曾经对她恭敬有加的宫人,如今眼神中都带着隐秘的鄙夷和恐惧。“听说已经三十六了,
比陛下大了整整十一岁呢!”“先帝在时她就入宫了,这年纪都能当陛下娘了!
”“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让陛下如此鬼迷心窍...”苏婉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冰凉。
她何尝不知此事荒唐?可她一介宫婢,命运何曾由得自己做主?当夜,萧衍来到凝华宫。
他屏退左右,偌大殿内只剩二人对坐。“陛下何必如此?”苏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奴婢年老色衰,实在不堪为后。”萧衍不答,只执起茶壶,
为她斟了一杯茶:“嬷嬷可还记得,朕十五岁那年,先帝病重,诸王虎视眈眈,
有人在那碗羹汤中下毒之事?”苏婉怔住,怎会不记得?那时她还是太子宫的掌事宫女,
无意中发现送来的羹汤有异,拼死阻拦萧衍食用。后来查验,汤中果然被下了剧毒。
“若非嬷嬷当日拼死阻拦,朕早已不在人世。”萧衍目光深沉,“这些年来,朕身边之人,
或是为利,或是为权,唯有嬷嬷,是真心待朕。”苏婉垂眸:“那是奴婢本分。”“本分?
”萧衍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嬷嬷可还记得,朕十七岁那年,遭三皇叔构陷,
被先帝禁足东宫,无人敢近前,唯有嬷嬷,夜夜冒死为朕送食?”苏婉沉默。
那些艰难的岁月,她如何能忘?可她做这些,从未有过非分之想。“陛下,”她抬起头,
直视萧衍,“奴婢所做一切,不过尽忠职守。如今陛下已君临天下,不再需要奴婢庇护。
请放奴婢出宫吧。”萧衍眸色一暗,忽然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掌心滚烫,
苏婉下意识要抽回,却被他牢牢握住。“朕需要你,”萧衍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不是作为奴婢,而是作为妻子。”苏婉心头巨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
他眼中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陛下...”苏婉声音微颤,
“这是不可能的。满朝文武不会同意,天下人不会同意...”“朕是皇帝,”萧衍打断她,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要的,没有人可以反对。”接下来的日子,
苏婉被软禁在凝华宫,而朝堂上的风暴愈演愈烈。奏折如雪片般飞上御案,
言辞激烈者甚至以死相谏。然而萧衍铁了心,罢黜、贬谪了几位言辞最激烈的老臣,
又迅速提拔了一批寒门出身的新贵。不过月余,那些反对的声音,
便生生被他用皇权压了下去。册封礼仓促却异常隆重。三十六岁的苏婉穿着沉重的皇后朝服,
接受百官朝拜。那些目光中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惊讶、不屑、怜悯,
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等着看这个老皇后如何在新帝面前失宠,如何在这深宫中凄凉度日。当夜,坤宁宫红烛高烧。
萧衍屏退左右,偌大殿内只剩二人。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繁复的礼服,
却在苏婉面前屈下尊贵的膝盖,半跪在凤榻边,伸手欲替她除去沉重的凤履。
苏婉惊得要缩脚,却被他轻轻握住脚踝。“陛下不可!”“有何不可?”萧衍抬头,
烛光映亮他深邃的眼,“朕是皇帝的夫君,为妻子揉揉脚,天经地义。”他的指尖带着薄茧,
力道适中地按在苏婉酸胀的脚踝上。苏婉僵着身子,无所适从。这太过逾越,太过惊世骇俗。
萧衍却恍若未觉,只低声道:“婉娘,从你在东宫,为朕挡下那碗毒羹的那日起,
朕就没想过要放你走。”苏婉心头巨震。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他竟还记得如此清晰。
立后第二日,按例需向太后请安(虽太后早已薨逝,仪式仍存),并接受太医院请平安脉。
苏婉本就因连日惊惧、疲惫而精神不济,老太医的手指搭上腕脉片刻,脸色便是一变,
胡须微颤,反复切脉多次,最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恭...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是喜脉!脉象圆滑如珠,
已有月余!”御书房内霎时死寂。月余?那正是册后之前!苏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这是灭族的大罪!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萧衍只是微微一怔,随即,
那双总是冷厉的眸子里,竟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他猛地起身,竟不是责问,
而是大步走到苏婉榻前,再次单膝跪地,一把将她因紧张而蜷缩的脚握在掌心,
小心翼翼地揉按。他抬头看向那犹自惶恐的太医,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需要静养。传朕旨意,坤宁宫内外严禁喧哗。
还有...”他目光落在苏婉依旧平坦的小腹,
语气竟带上一丝笨拙的、毫无帝王威仪的“威胁”:“告诉那小东西,安静些,
莫要此刻就来吵他母后休息。”年轻的帝王,跪在榻边,握着新晋皇后的脚,
对着尚未成形、理论上可能是“孽种”的龙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老太医瞠目结舌,半晌,
才颤巍巍地叩头:“老臣...老臣遵旨!陛下、娘娘洪福齐天,此乃我朝大庆!
十年无皇嗣之局,今日破矣!”消息传出,前朝后宫,所有剩余的反对之声,
顷刻间烟消云散。十年无子,如同诅咒,压在整个王朝的心头。如今,新后入主中宫,
次日便诊出喜脉,这不仅是皇嗣,更是天佑皇权的祥瑞!十月怀胎,
苏婉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啼哭声洪亮,响彻产房。萧衍不顾产房血污不祥的祖训,
径直闯入,先是紧紧攥住苏婉无力的手,在她汗湿的额间印下一吻,
然后才去看那襁褓中的婴儿。“瞧这臭小子,哭得这般响亮,定是像你,性子倔。”他笑着,
眼底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转头便对满殿宫人下令,“传朕旨意,皇长子,立为太子。
”“陛下,这是否太早...”有老成的宫人试图劝谏。“朕的嫡长子,不立太子,立什么?
”他语气斩钉截铁。自此,坤宁宫成了整个紫禁城最特殊的存在。威严冷峻的年轻帝王,
在此处彻底卸下心防。时光荏苒,转眼太子萧煜已三岁。这日清晨,
苏婉正为小太子整理衣冠,准备带他去上书房开蒙。萧煜活泼好动,不肯乖乖站着,
扭来扭去间,一把抓过案上的《千字文》,啪嗒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满殿太监宫女吓得面如土色,苏婉却见萧衍嘴角抽了抽,硬生生把笑意憋回去,
板着脸道:“太子殿下,君臣之礼不可废。”小团子瘪嘴要哭,萧衍立刻蹲下身,
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哄:“煜儿乖,晚上父皇带你骑大马。”苏婉正喝着茶,
闻言险些呛到。三十六岁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