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生锈的钥匙打开老宅阁楼时，我并不知道它会打败我的一生。母亲临终前紧攥着它，
双眼含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我在尘封的木箱里找到整整齐齐的婴儿服，褪色的出生证明，
还有一沓来自首都的信。每封信的开头都写着：“给我未曾谋面的女儿……”而落款的名字，
是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个德高望重的慈善家。当我站在他面前时，
这个被称为“当代圣人”的男人脸色瞬间惨白。他颤抖着问：“你母亲…她还好吗？
”我微笑着递过母亲的照片——墓碑上的她，依然温柔地笑着。---那把黄铜钥匙，
冰凉地硌在陈默的掌心，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半暖，
边缘却依旧顽固地传递着一种属于旧物的沉冷。它锈迹斑斑，齿牙复杂，
像一截凝固的、沉默的过往。母亲闭上眼已经三天，这钥匙在他指间也盘桓了三天。此刻，
正悬在老家阁楼门锁前——那扇低矮的木门，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干枯的木纹，
门把手积着一层薄灰，仿佛多年未曾被转动过。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味道，
是陈年的灰尘、微弱霉味，以及还未完全散尽的、属于母亲的药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楼下传来远房亲戚们压低的、商讨后事的絮语，嗡嗡的，听不真切，
更衬得这阁楼入口处的寂静，厚重得令人窒息。母亲走得并不安详，至少在最后那一刻不是。
癌细胞啃噬尽了她所有的丰润，只留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和一层蜡黄的皮囊。但最后时分，
她那枯槁的手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攥着这把钥匙，青筋虬结，指节泛白。
浑浊的眼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不断溢出，顺着干瘪的颊滑落，浸湿了枕头上那片淡雅的小花。
嘴唇翕动着，像离水的鱼，拼命地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
那双眼，紧紧盯着陈默，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感——有不舍，
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难以言说的焦急，
甚至……还有一丝他不敢确认的、类似于愧疚的东西。他俯下身，
耳朵几乎贴到母亲冰冷的唇边，却终究什么也没能捕捉到。那未出口的遗言，
成了哽在他喉头的一根硬刺。现在，这把钥匙，似乎就是唯一的答案，或者，
是引出更多疑问的开端。陈默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灰尘的涩感，直冲肺叶。
他将钥匙缓缓**锁孔，触感有些滞涩。用力一旋——“咔哒”。一声沉闷的响，
像是某个沉睡的机关被触动了。他轻轻一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拖长的**，
一股更浓烈、更陈腐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侧头咳嗽了两声。阁楼里光线昏暗，
只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勉强勾勒出堆积杂物的轮廓。
藤椅、缺了腿的木凳、捆扎好的旧报纸、一口看不出颜色的皮箱……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所有物件都蒙着一层均匀的、厚厚的绒灰。他的目光在杂物间逡巡，最后，
落在了角落里一个深色的樟木箱上。它不像其他东西那样随意堆放，
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箱体表面打磨得相对光滑，虽然也落满了灰，
却自有一种庄重的、被特意安置的意味。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拍。他走过去，
拂开箱盖上的浮尘，露出了一个同样老式的黄铜搭扣，没有上锁。他屏住呼吸，手指微颤，
掀开了箱盖。里面的东西摆放得出乎意料的整齐。最上面，
是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鹅黄色的婴儿连体衣，布料因岁月而微微发硬，颜色也褪得泛了白，
但依然能看出当初的柔软可爱。衣服旁边，是一张对折的、材质脆硬的纸。他拿起，展开，
是出生证明。母亲的名字，他的出生日期，地点……一切似乎都正常。然而，
在父亲姓名那一栏，却是刺目的空白。一片干干净净的、仿佛被刻意遗忘的留白。
他的指尖按在那片空白上，冰凉的触感。从小到大，关于父亲，母亲总是语焉不详。
小时候问起，她便会露出一种混合着哀伤和疲惫的神情，
轻轻摸着他的头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大些，他隐约觉得那不是个好故事，
便不再问，那“父亲”成了一个模糊的、几乎不存在的影子。此刻，
这片空白却像一声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他心底。婴儿服和出生证明下面，
是一沓用牛皮筋仔细捆好的信。信封已经泛黄，边缘有些毛糙，显示出被反复触摸的痕迹。
他解开牛皮筋，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邮票，
只有一行遒劲有力的、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字，写着收件人——“阿晴（烦转）”。阿晴，
是母亲的小名。他抽出信瓤，展开。信纸薄而脆，似乎一用力就会碎裂。开头的称谓，
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他的眉心：「给我未曾谋面的女儿……」女儿？！陈默瞳孔骤缩，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他急促地往下看，目光贪婪而又混乱地扫过那些字句。
写信人的语气温柔而克制，带着深深的思念和一种难以化解的遗憾。
他询问“女儿”是否健康，是否乖巧，想象着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样子，
叮嘱阿晴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信末的落款，只有一个字——“平”。“平”？是谁？
他疯了一般，快速翻看下面的信件。几十封信，时间跨度似乎有好几年，
从一开始充满期待与热切的问候，到后来渐渐变得沉重、歉疚，但那份牵挂始终未变。
每一封的开头，都是那一句刀锋般的：“给我未曾谋面的女儿……”每一封的落款，
都是那个“平”。在中间几封信里，“平”提到了自己处境的好转，提到“事业初现曙光”，
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压抑的兴奋，并开始频繁地提及一个名字——“丽芸”，
语气变得谨慎而复杂。他请求阿晴的理解，诉说自己的身不由己，
承诺会“想办法”……最近的一封信，日期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语气已经变得极为疏离和客套，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信里明确表示，
为了“大家”的安宁和前程，彼此不再联系是最好的选择。随信附上了一笔钱的凭证，
数字在当时看来，堪称巨款。信的末尾，落款不再是孤零零的“平”，
而是一个完整的、印刷体的签名——沈瀚平。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默手一抖，
信纸飘落在地。沈瀚平？那个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出现在各大慈善晚会聚光灯下，
被誉为“商界良心”、“当代圣人”的沈瀚平？那个笑容温和、举止儒雅，
致力于捐助孤儿院、希望小学，形象完美得几乎不真实的著名企业家、大慈善家？
怎么会是他？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默。他踉跄一步，
靠在那积满灰尘的樟木箱上，才勉强没有摔倒。脑海里，
母亲临终前那双含泪的、充满未言之语的眼睛，
与电视上沈瀚平那张道貌岸然、悲天悯人的脸，疯狂地交替闪现。
女儿……“给我未曾谋面的女儿……”那……我呢？陈默猛地低头，
看向那张飘落在地的出生证明，父亲姓名栏那刺目的空白，
此刻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嘲讽的黑洞。一个可怕的、他从未设想过的念头，
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如果这些信是写给“女儿”的，
如果沈瀚平期待的一直是个“女儿”……那自己这个“儿子”，究竟是谁？母亲当年，
到底经历了什么？而沈瀚平，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吗？还是说……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必须被掩藏的、不该出生的秘密？身世之谜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
将他过去二十多年对自我、对家庭的全部认知冲得七零八落，彻底掩埋。
那个他一直以为虽然清贫但至少温暖、虽然残缺但至少真实的家，原来从根基开始，
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和一片虚无的沙土之上。苦难，他从小就品尝得不少。
单亲家庭的拮据，缺少父爱带来的异样目光，母亲眉宇间总也化不开的轻愁……他原以为，
这就是他命运的全部底色。可现在才知道，那些具体的、触摸得到的困窘，
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真正的庞然暗影，一直潜伏在深海之下，如今，
正以一种毁灭一切的姿态，向他碾压过来。他在灰尘弥漫的阁楼里，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那点可怜的天光完全熄灭，黑暗将他彻底吞噬。楼下的商议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世界死寂。唯有那沓信，冰冷地躺在他的腿上，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机械地处理着母亲的后事，
接待前来吊唁的寥寥亲友，面容平静，甚至还能挤出一些符合场合的、哀戚的表情。但内里，
早已是天翻地覆，一片荒芜。每一个无人注意的间隙，那些信里的字句，沈瀚平的名字，
母亲临终的眼神，都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撕扯。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他要去首都，要去见那个叫沈瀚平的男人。他要知道真相，
那个被精心掩埋了二十多年的、关于他究竟是谁的真相。这念头如此强烈，
成了支撑他没有在得知真相那一刻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他用母亲留下的、本就不多的积蓄，
买了一张去往首都的火车票。硬座，十几个小时的车程。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劣质香烟的味道，人群拥挤，喧闹不堪。
但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离罩内，外界的嘈杂丝毫不能入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从熟悉的南方小城风景，
逐渐变为广阔的、陌生的北方平原。景色越来越开阔，他的心，却越来越紧，越来越冷。
抵达庞大而繁忙的首都，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一切繁华，与他格格不入。
他按照早就查好的地址，找到了沈瀚平集团公司总部所在的那栋摩天大楼。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像一座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他站在楼下广场，
仰头望去，那高度让他微微眩晕。进出的男女都衣着光鲜，步履匆匆，
带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精英气息。他没有进去。他知道，
以他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沈董事长。他需要等待，需要一个机会。
此后的几天，他像一抹幽灵，游荡在沈瀚平可能出现的地方——公司总部大楼附近，
媒体报道中他常出席的慈善活动现场，甚至是他位于城郊的那片戒备森严的别墅区外围。
他住最便宜的地下室旅馆，吃最简单的馒头咸菜，用最原始的方式，默默地观察，
耐心地等待。他需要确认沈瀚平的行程规律，更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或者说，
相对“私密”的接触机会。他有一种直觉，绝不能在公开场合贸然上前，
那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机会，在一个傍晚降临。他通过一连几天的蹲守，
摸清了沈瀚平每周大概会有一次，去一家格调颇为古雅安静的私人茶舍，
似乎是为了会见一些不便在公司露面的客人。那里环境清幽，安保不像公司总部那样严密。
这天，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
陈默看到那辆黑色的、线条流畅奢华的轿车缓缓停在茶舍门口，穿着制服的司机小跑着下车，
撑开伞，打开后座车门。一个身影弯身走了出来，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式上衣，身形挺拔，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他在电视和网络上反复看过无数次的沈瀚平。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雨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着沈瀚平在司机的护送下走向茶舍门口，就在他即将踏入门内的那一刻，
陈默从藏身的角落快步走出，挡在了他的面前。雨水瞬间打湿了陈默廉价的夹克外套，
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站得笔直，目光像两枚钉子，
死死地钉在沈瀚平脸上。沈瀚平显然被打扰了，眉头微蹙，脸上掠过一丝不悦，
但长久以来养成的涵养，让他没有立刻发作，
只是用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青年。
他身边的司机则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想要隔开陈默。“沈先生。”陈默开口了，
声音因为紧张和压抑的情绪而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我姓陈，
陈默。来自苏南市。”“苏南”两个字，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沈瀚平。
